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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我是一隻鴿子對嗎?我是一隻鳥兒對嗎?我和所有的老鴿子、老鳥兒一樣。有翅膀、有天空、有風,這就夠了。為什麼要由老鴿子和老鳥兒來規定我的飛翔呢?我就是這樣想的。

  也許我這樣說還是不對。不是因為這個我才明白過來,或者說,仍然不明白。是另外一件事,是我的經歷,讓我開始學會原諒。

  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在從事一項孤獨的工作——或者說是死亡的工作。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出自己——說出自己想要說的那些事情。我只能依賴行動。這是我的苦惱。

  我要告訴你,我參加了一場戰爭,那場戰爭改變了我。我是那麼渴望參加進那場戰爭中去。這是一次對苦難中的人們光榮而艱巨的拯救。這是我少年時代的夢——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就是為了這樣的夢才經受過那麼多的屈辱,或者說,我生下來,就在期待像這樣活著。在這場戰爭中,我殺死了很多人。

  在所有的戰鬥中,我只想到我的對手,他們在世界上很多的國家、別人的國家所犯下的罪行。他們是世界上新的法西斯、宣揚著民主自由卻手中握著最先進的殺人武器的法西斯。他們是世界人民的敵人,我必須殺死他們。但有一次例外。有一次,我的槍口指住了一名軍官。他在換彈匣的時候,我的槍口對準了他。我在那個時候想到的是一個失去了父親、名字叫做小勝的小姑娘。我一直在為小勝打出一發又一發子彈。可那一次不同,那個軍官,他在倉促地往彈倉裡填彈匣。他的年齡比我大,顯然成家了,也許還有孩子,也許不止一個孩子。他的孩子中,也許有一個和小勝一樣,只有九個月大,他的那些孩子,也將失去父親。

  可我還是扣動了扳機,把他打死了。我猶豫了一下。我說不準,我猶豫了一下嗎?猶豫過嗎?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讓我想要對你說些什麼。我當然不懷疑,我必須打死他——不是因為我不打死他,他就會打死我,而是因為我們是敵人。只要在戰場上,我們就是敵人,永遠是敵人。

  我接受了無數次的選拔訓練,還將接受更多次的選拔訓練,它們需要我承受巨大的壓力,而對我的智力和身體素質,要求則更高。這些我都挺過來了。我不怕壓力,就像我不怕飛翔一樣。我知道我是志願選擇做一名這樣的勇士的。我選擇的是一種生命的形式。我選擇過一種苦難和最大限度接近苦難的生活。我完全清楚我的選擇,它將改變我的一生——我將跨上荊棘密佈的道路,出現在最危險的地方,那是災難中無助的人民呼喚著的地方。我永遠也不會令我的人民失望。人民對我有最大權力的要求,他們期待我比他們的敵人行動得更快、更遠、更有力量,並且從不後退。即使是唯一的倖存者,我也會完成任務。

  為什麼我要告訴你這些?我們是朋友嗎?我們曾經是過嗎?我們好像不是朋友。我們連話也不常說。而且,我還被你拒絕過,是當面,在長江邊上,你還記得嗎?要是這樣,我就不該給你寫這封信。我還是該沉默下去。就像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對自己說的——對一群鴿子說的,你會看到的。

  我現在跟著語言教員學一門奇怪的語言,它就像南美天狗蝶的語言一樣,奇妙而難以琢磨。我將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裡用蝴蝶的語言說話。也許我還會學習它們的飛行方式,和它們一樣潛入夜色,呼吸和覓食。

  答應我一件事,不要告訴我的家人我給你寫過這封信,以及我在信裡給你寫了什麼,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永遠也不要。

  簡雨槐已經淚流滿面。她委屈極了,不知該去什麼地方、向誰、怎麼傾訴她的委屈。她用毛巾堵住嘴,把所有的嗚咽都堵在胸腔裡,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哭夠了,哭得沒有眼淚了,她再把信展開,又看了一遍,然後看了第三遍。

  他為什麼要在離開這麼長的時間之後才給她寫信?他說了他愛她嗎?他說了他想她嗎?他為什麼不在信裡告訴她這些事情,而是要告訴她一些和戰爭有關係的事情,和殺人有關係的事情?但是,那畢竟是他的來信呀!畢竟是他給她寫來的信呀!她還有什麼要挑剔的?就為這,她應該感激脫去軍裝離開文工團這件事,應該感激報應——要不是脫去軍裝離開文工團,要不是報應,她永遠也不會看到這封信,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曾經給她寫過信!

  現在,她的心境漸漸平靜下來。讓她好好想一想,她該做一些什麼。她想好了,他給她寫了信,她當然得給他回信。她把筆和信紙拿到簡小川的房間,關上門,在桌子前坐下,鋪開信紙,旋開筆帽,在信紙上寫道——

  天赫:

  我的朋友——我是說,我曾經說過、我們要做的、鮑勃的那首《隨風飄去》裡唱到的那種朋友——我怎麼會收到你的信?你怎麼會給我寫信?你怎麼沒有更早地、在一開始就給我寫信?我為什麼沒有更早地、在一開始就讀到你的信?我真傻,我以為那是別人的信,很長時間我都沒有拆開它,我甚至不知道它放在哪兒了。我不喜歡別人的信。我從來就沒有收到過我喜歡的信。我喜歡的信只有一封,那就是由你寫的,你寫給我的,寫給我一個人的,讓我一個人來讀的信。

  當然那不能是一封,我想讀到你的很多信,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讀。你看,我是多麼貪婪,你不會因為這個責備我吧?我還是很傻,對嗎?

  我的朋友,我是說,我曾經說過、我們要做的、鮑勃的那首《隨風飄去》裡唱到的那種朋友(我們約好,我們以後就這樣互相稱呼,好嗎?),你當然沒有時間給我寫這麼多的信。你就像鴿子一樣,像那些美麗的鳥兒一樣,要飛翔,要去很多很遠的地方,你怎麼會有時間給我寫信呢?

  我們當然是朋友。我們怎麼不是朋友呢?我們當然說過很多話,有些話,它們不是面對面說出來的,是我們在心裡說給對方的,是我在心裡對你說過的,說過一百遍。你為什麼要沉默?我拒絕過你嗎?我怎麼拒絕了?為什麼要拒絕?不錯。我們是當面,在長江邊上,我還記得,但那不是拒絕。我沒有拒絕。我只是……只是沒有準備好,只是有點兒害怕,只是不習慣風,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出那句不拒絕的話。

  可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參加戰爭?是什麼樣的戰爭?它發生在哪兒?我有些糊塗。你是說武鬥嗎?現在不是不讓武鬥了嗎?還有,你怎麼會選擇去做一名勇士?是什麼樣的勇士?人民為什麼要你出現在危險的地方?他們遇到了什麼?他們在哪兒向你呼喚?你怎麼會做一名倖存者?誰是你的敵人?你怎麼會有敵人?你究竟在做什麼?我還是糊塗。我還是傻。

  小勝是誰?那個軍官又是誰?你為什麼要為小勝開槍?小勝她怎麼了?你為什麼要殺死那個軍官?他又怎麼了?你怎麼會殺死很多人?他們為什麼是你的敵人?請原諒,我問了這麼多。我是不是讓你感到厭煩了?可我太想知道這些事情了,這些事情都和你有關係,我想知道一切和你有關係的事情,我……我是說……我有些為你擔心……非常擔心。

  你說不讓我告訴你的家人,不讓我告訴任何人,我明白,你是讓我為你保密,時你的信,還有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好吧,我知道,你告訴我的事情一定有你的道理,你不想告訴我的事情也會有你的道理,我不再問了。可你能不能在下一封信裡,告訴我一些別的事情,我是說,那些對你不重要的,但它們對我很重要的、你願意說給我聽的、我非常非常想知道的事情。比如說,你還好嗎?你的身體怎麼樣?你在哪兒?你現在……

  簡雨槐在這個地方停頓下來。一滴墨水落在了信紙上。她被她剛剛寫下的那句話提醒了,那句話是,「你在哪兒?」她呆了幾秒鐘,迅速放下手中的筆,翻出烏力天赫的來信。她看了一眼信封,信封上沒有寄信人地址,只有「內詳」二字。她心裡一陣發慌,把信封放到一旁,再把信紙展開,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每個字都沒有放過,可是——信裡也沒有留下地址!

  她愣在那裡。他沒有給她留地址。她寫給他的信該往哪兒寄!她突然有些害怕。他沒有給她留地址,等於是說,他並不打算收到她的回信,並不打算讓她給他回信。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什麼原因讓他這樣做?他不想收到她的回信嗎?還是他不在乎她的回信?既然如此,他為什麼又要給她寫信呢?為什麼?

  簡先民在外屋叫簡雨槐,口氣是興奮的。他向政治部申請了外出假,去街上買了暖水瓶、新棉絮和一雙雨鞋,還去政治部討了一套嶄新的馬列主義經典著作,這些都是簡雨槐下鄉以後會用到的。簡先民為自己做的事情感到自豪,想叫女兒和他一起分享打起背包就出發的快樂。

  簡雨槐落寞地收起沒寫完的信,和烏力天赫的那封信放在一起,夾進一本書裡,把書貼在胸前,出了簡小川的房間。

  「瞧,多軟和的被子,今年的棉花,能聞到太陽的味道呢!」簡先民喜滋滋地讓簡雨槐摸他給她買回來的新棉被,然後又從網兜裡取出雨鞋,「來,試一試,看大小合不合適,以後,你就得穿上它去戰天鬥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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