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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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槐,」簡先民的淚水流淌下來。他比他的女兒更早一些流下眼淚。淚水像大鎬頭狠命刨出來的兩眼泉水,汩汩不斷地順著他的臉流淌下來,「你得救我,救你爸,救你爸我。」他急匆匆地說,並且不再使用任何革命家的語錄,「你是我的女兒。沒有人能救我。你媽、小川、雨蟬、明瞭,他們都救不了我,只有你能救我。」 「可,為什麼我要脫軍裝?我脫軍裝就是救你嗎?」簡雨槐也流淚了。她不想讓淚水流淌下來。她用力揩淚水,「我脫軍裝怎麼就是救你?」 「女兒,好女兒,乖女兒,你怎麼就不明白,」簡先民流著淚,拳頭緊攥著,是孤注一擲的架勢,「他們在整我!他們會把我整死!」 「您過去也整過人。您整過烏力伯伯,還有薩努婭阿姨。他們被您整成那樣,整得家破人亡,他們全都給毀了!」簡雨槐揩不盡眼淚。她的眼淚太多了。她沖簡先民喊,「您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什麼要整人!您現在是在遭報應!」 「你說什麼?你怎麼能這樣說?」簡先民吃驚地看女兒。 「這是報應!這就是報應!」簡雨槐不顧一切地喊。 簡先民呆呆地看著簡雨槐,看著和他一樣也豁出來的女兒,不肯妥協的女兒。沒錯,他過去是整過人,但那是政治鬥爭,是黨內路線鬥爭,是文化大革命的需要,他是党的工作者,必須服從這樣的需要,這沒有什麼話好說。他同意女兒的說法,那是遭報應,任何鬥爭都會有報應,但他的報應不是整人整錯了,而是他跟隊跟錯了,是這個報應。對這樣的報應,他不服,他要翻盤,所以他才希望女兒支持他。可他也看出來了,女兒決絕得很,真的是一點兒餘地也沒有,一點兒希望也不給他留。他絕望了。他覺得他不是馬失前蹄,是被馬蹄踏成了齏粉。也許這樣更好,這樣的話,他和女兒之中,至少還能保下一個,他也用不著再費什麼心機了。 「好吧,」簡先民把頭扭過去,看馬路上一群英姿勃勃的士兵從他們身邊走過,把先前摘掉的、沒有了紅色帽徽的、樣子十分可疑的綠色軍帽重新戴上,在軍帽的後沿,留下了一縷未曾抿齊的白髮,「好吧,那我就這麼等死吧。」他不再看他的女兒,淚水簌簌地往下流,絕望地揮了揮手,「反正,人總得死,總得爛,死了爛了,就一了百了了。」 簡雨槐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她淚流滿面。她不是現在才流淚。她早就在流淚。在簡先民告訴她他的決定之後,她偷偷哭了好幾次,躲在被窩兒裡,或者坐在床頭哭。她看見她的父親,那個絕望到極點的大個子,他搖搖晃晃地朝營區外走去。他走出一段路,像是喝醉了酒,像是被抽去了脊樑,像是遇到了十二級颱風,有些艱難,有些走不穩。 簡雨槐把向後退的腳步收回來,向她的父親跑去。她跑近她的父親,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掰開,看那裡究竟握著多少絕望的痛苦。 「爸,您沒事兒吧?」她急急忙忙地說,想要在急急忙忙中為父親找到支撐,也為自己找到支撐。 「你別管我。你管你自己。你把自己管好。」簡先民嗚嗚地哭泣著,一把一把地抹著淚,「你們都管自己,把自己管好。你們讓我算了,讓我報應,讓我爛。」 「您別這樣呀爸,別這樣。」簡雨槐完全亂了方寸。她哽咽著說,「別這樣,別這樣。」抽泣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地說,「我,我聽話,聽您的話。」她聲音差不多消失掉地說,「我脫軍裝,去鄉下,當農民。我去遭報應……」 從蘇聯留學回來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編導蔣慧生看了簡雨槐扮演的吳瓊花之後,非常肯定地對團領導說,她有一雙典雅的腿,一雙優美的手臂,一段楚楚動人的腰肢,一張超凡脫俗的臉,一對會說話的眼睛,腳尖功相當舒服,節奏感輕盈而抒情,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種高貴的、哀怨的、奧傑塔的氣質,她是為舞蹈而生的,所以。不要限制她,只要她願意,她就能前途無量。 現在,她仍然有這樣的腳尖功、節奏感、腿、手臂、腰肢、臉、眼睛和氣質,但她不再是舞蹈的甯馨兒。 5 簡雨槐離開文工團那天,陳小春來了。小夥子不說話,埋頭幫助簡雨槐收拾東西。簡雨槐想不出她該把什麼東西帶走。把什麼東西留下。她執意要帶上一雙硬頭舞鞋,還有一些演出劇照,別的無所謂。陳小春盡可能地把一口帆布箱子和一隻旅行包塞滿,連收拾布鞋時看見床下躺著的一封信,也給收進了旅行包裡。 簡先民決定,讓簡雨槐去四川奉節縣。一來基地現任司令員胡偉的老家在奉節,選擇奉節比較容易引起胡司令員的好感,在考慮報上去的審查意見裡,會多出一份感情上的因素;二來那裡是老區,窮,聽說很多農民還睡在山洞裡,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放棄解放軍排級幹部的身份,放棄大城市生活,到那種地方去插隊落戶,容易引起轟動效應。 方紅藤哭過鬧過,沒能阻止女兒脫下軍裝,萬般無奈之下,剁自己手指頭的心都有,但對女兒去什麼地方,她卻堅持自己的看法。方紅藤要女兒去自己的老家四川資陽,她那個反動家族解放後被打倒了,可畢竟還有一些親戚,他們一直惦記著出走多年的十一妹,他們會關照十一妹的女兒。 簡先民不幹,堅持讓簡雨槐去最艱苦的地方。說那樣才能表示反潮流,那樣的反潮流才是徹底的、不留後路的。兩個人吵了一架。方紅藤氣得直哆嗦,說我怎麼會嫁給你。簡先民冷笑道,可惜你該早一點想到,你要早一點想到,我也不至於落到今天的地步。 「雨槐。千萬別答應!」方紅藤抱住簡雨槐,拼命搖晃著她,「你會死在那兒的!媽求你了。」 「媽,我不會死在那兒的。」簡雨槐從空中跌落到地上,跌過了,人已經平靜了,不哭了,臉上幹幹的,是什麼表情也沒有、因為麻木而乾涸得徹底的樣子,「我得幫爸。我得幫家。我不能讓爸和家遭報應。」 「簡先民,」方紅藤丟開簡雨槐,沖到簡先民面前,哆哆嗦嗦指著他的鼻子,「簡先民,虎毒還不食子呢,你就這麼吃掉了自己的女兒,你比畜生還不如!」 方紅藤頭一回罵粗話,頭一回罵簡先民,簡先民卻一點兒也沒生氣。他有些神情恍惚,心勁兒拿不住。是的,虎毒不食子。是的是的,他把女兒吃掉了。但是,但是但是,他怎麼就變成了畜生?他為什麼要吃掉女兒?他眼神兒奇怪地看了看方紅藤。 6 簡雨槐是在收拾去奉節落戶時的行李時看到那封信的。她去騰旅行包,在旅行包裡找到她的布鞋,布鞋下窩著一封信。她想起那封被她隨便拋在桌子上的信。它已經被揉皺,滿是灰塵。在離開文工團之前,她把所有愛慕者寄來的信都燒掉了,也許是這個原因,也許手中這封信是她現在擁有的唯一一封愛慕者的來信,她拆開了它。信的頭幾個字就把她擊昏了—— 雨槐: 我在《解放軍畫報》上看到了你的照片…… 她的心臟停頓了片刻,血刷地沖到了腦門兒上,眼前飛出無數的星星,連呼吸都停止了。她迅速去看落款。落款上寫著那個讓她魂牽夢繞的名字——烏力天赫!天哪,天哪!是他,是他!他怎麼……怎麼會……這封信……為什麼……為什麼……她閉上眼睛,讓眼中的星星儘快消散。然後她睜開眼睛,把手中的信紙展開,貪婪地讀起來—— 那張照片拍攝的角度不是正面,看不大清楚臉,可我認出你來了。那是你,對嗎? 我突然覺得我活了過來,回到了這個世界,這個曾經令我困惑和仇恨的世界。我有半天時間一句話也沒有說。也許還要長。是兩天或者三天。我不太習慣自己這樣,不太習慣做一個軟弱的人。就像我不習慣做一個困惑和仇恨的人一樣。 是的,因為這張照片,因為你,我將寬容這個世界,不再仇恨它;我將學會和它相處,原諒它。也原諒我自己。 也許這麼說你不太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明白的——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想要去哪兒,想要如何飛翔。現在我開始有了疑惑。我知道我並不明白,或者說,仍然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自己是誰,為什麼要飛翔。 是什麼造成了我這樣?我原先以為是我的父母,是他們,他們生下並且決定了我,他們的意志是那麼強大,他們根本沒有問過我,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想怎樣去生活。他們只是按照他們的意志決定了我做什麼樣的人,決定了我怎樣去生活。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反抗,拒絕成為他們要我成為的那種生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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