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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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被勒令退學以後,簡小川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有去處,整天待在家裡,除了蒙頭睡大覺,就是坐在床上抽煙。有一陣子,他跑出去找武漢軍區幾個關係不錯的子弟散心,人家知道了簡先民的事情,瞧不起他簡小川。簡小川罵簡明了是指桑駡槐,其實是說簡先民這顆老鼠屎壞了簡家這鍋湯。 聽兒子沒完沒了地罵,簡先民的苦膽都淌出來了。他在心裡哀怨地想,我這個當爹的還要怎麼樣?大院的孩子沒有不挨打的,可老簡家的孩子,打小到現在,誰挨過我一巴掌?不都是我抱著捧著養大的? 簡先民這麼想著,不由得淚落了下來。他想,在家庭成員問題上,自己不可謂沒有近慮遠謀,還在接受審查的時候,怕自己連累家人,想到那個叫柴春澤的知識青年,給他當領導的爹寫了一封退學的公開信,《人民日報》發表社論,稱他是敢於同舊傳統觀念決裂的好青年。還有一個叫鐘志民的南方大學生,抵制走後門,也退了學,社會上一片叫好,差不多給捧到天上去了。受這些事兒的啟發,他才動員簡小川主動退學,保住政治榮譽。可簡小川不幹,結果讓學校查出是後門生,給清退了。要是兒子能按自己的打算,主動退,早點兒退,退到工廠或者別的什麼單位,那他不也是反潮流的英雄嗎?何至於被人開除?兒子在政治上太不成熟,他不明白,那樣做,不光會為他自己贏得站住腳的機會,也會為這個家庭贏得一種政治資本,而這個家現在是多麼需要政治資本啊! 簡先民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他自己不用說,政治上沒有什麼價值了,方紅藤也沒有價值,下面四個孩子,小川已經失去了機會,雨蟬和明瞭沒有資本,剩下的,只有雨槐了。如果雨槐能採取行動呢?比如說,她主動退下來,從文工團退到連隊。不。那樣還不徹底。要退就從部隊退,脫下軍裝。往哪兒退呢?去工廠?不,工廠差距太小,顯不出什麼來。還有什麼地方?農村怎麼樣?農村是個好地方。對,去農村,雨槐就去農村!她要放棄文工團演員的身份,脫下軍裝,去農村當農民,就是反潮流!就是政治資本!就為這個家贏得了寶貴的主動性! 簡先民心裡一亮,立刻意識到,自己這盤棋還沒有死定,還有扳回一局的機會,這個機會,就在女兒雨槐身上! 簡先民這麼一想。人激動起來。可是,很快地,他又陷入迷惘。雨槐有資本,能扳回這一局,可用雨槐來扳這一局,代價太大。雨槐從小就是他的心頭肉,是他的掌上明珠,現在她已經受他的影響了,連主角都給拿掉了,他再拿她來做棋子,不是太委屈女兒了嗎?他寧願委屈別人,也不能委屈女兒。 可是,這世上有不委屈的生命嗎?他簡先民委屈了,全家人都跟著委屈,雨槐也跟著委屈;他要沒了出路,全家人都沒了出路,雨槐還有出路嗎?就算他們有出路,雨槐也有出路,他還是委屈,他們的出路又有什麼意義?雨槐的出路又有什麼意義?反過來說,如果先委屈雨槐,等他有了出路,再對雨槐施以援手,這個委屈不就沒有了嗎? 簡先民猶豫不決,琢磨了幾天,琢磨得很苦。到底不甘心,把自己的念頭告訴了方紅藤——是不是可以考慮,讓簡雨槐脫軍裝,報名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向資產階級法權開火。 「你瞎琢磨什麼!」方紅藤一聽就急了,「雨槐在文工團待得好好的,她又不是你,又沒犯錯誤,為什麼要脫軍裝?她向誰開火?」 「什麼叫好好的。連主角都讓人給拿掉了,還是好好的?你是好好的嗎?小川是好好的嗎?我要好不了,這個家,還有誰能好?」 「不管你說什麼,反正我不同意雨槐脫軍裝!」 方紅藤拿簡先民的荒唐念頭沒有辦法,可她說什麼也不同意女兒脫軍裝。簡先民真要這樣做,她豁出去什麼也不要,堅決和簡先民拼到底。 自從知道簡先民和夏至的關係後,方紅藤十幾年來沒有對簡先民熱乎過,可也從來沒有和簡先民爭吵過,連簡先民犯錯誤被辦學習班,她也沒有對他說過一句重話,這件事情,她是真被逼到了絕境上。 簡先民也被逼到了絕境上。他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麼。他的心頭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著血珠子。他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直到把兩邊臉扇麻木了。可他沒辦法阻止自己的念頭。他必須拯救自己,決不讓這個世界把自己給活活地吞噬掉。這個念頭一旦清晰,就頑強地紮下根來,並且快速地開花結果了。 4 簡雨槐被簡先民說出的那個決定嚇壞了,完全失去了主張。有一陣她不肯相信簡先民說出的話。她瞪大眼睛,看著簡先民,目光中滿是困惑。她說爸,你在說什麼呀?她說爸,你沒有開玩笑吧?後來她明白了,簡先民沒有開玩笑,他根本沒有心情開玩笑,他說的都是真的,是他的決定——他在沒有任何出路的情況下做出的、背著她的媽媽找到文工團來告訴她的決定。 「不。」簡雨槐不能接受這個決定。她真的被這個決定嚇壞了。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差點兒沒退到馬路上去。「我不脫軍裝。」她說,「我不下鄉,不當農民。」她說,「說什麼我也不。」 「『到人民中去,到人民中去,那兒有你的位置,從知識的寶座上流放自己,你將成為代表人民的勇士。』」簡先民準備充分,他充滿希望地背誦道,然後向女兒解釋,「這段話不是我說的,是偉大的俄國革命家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赫爾岑說的。你看他的話說得多麼好,他說出了全世界青年知識分子應該走的道路!」 「你在說什麼呀。我現在就在人民中間。工農兵學商,我不是在人民中間嗎?」簡雨槐不光反感那個決定,她還被簡先民的奇談怪論弄得很緊張。 簡先民沒有說服簡雨槐。一次沒說服,他去說第二次。他連著幾天跑文工團,找簡雨槐。他沒有退路了,豁出來了,非把女兒這個堡壘攻下來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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