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八四


  6

  沒有人告訴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並不知道烏力圖古拉解放了,並且回到了基地。

  烏力天揚這些年成了流浪兒。他離開了基地,到處流浪。

  烏力天揚在武漢沒有固定的落腳地。有時候他會去魯紅軍家裡住上一兩天,有時候他嫌麻煩,不願意被魯紅軍的父母當二流子審問。而且每一次他離開,魯紅軍都會被他父親揍一頓,父子倆你死我活地幹一場。我為你犧牲大了!魯紅軍吸著鼻子這麼對烏力天揚說。

  他喜歡睡在碼頭上,那裡停泊著許多船隻,燈火明亮,空氣新鮮,那些大大小小的船不光有遮風擋雨的睡覺處,興許還能碰上好吃的。

  有一次,烏力天揚在一艘等水上重慶的輪船上偷到一整只燒雞,美美地吃了一頓大餐。還有一次,他在一艘客輪中睡過了頭,被帶到上海。差一點兒跟著集裝箱去了坦桑尼亞。他挨過打,跳過船,有幾次幾乎被捲進船尾的螺旋槳裡。這反而刺激了他。他不斷往江裡跳,有人追沒人追都跳,跳進江裡拼命遊,像一頭想變回祖先樣子的叢林狼。他現在已經是一把游泳好手,只要不缺吃的,他能從武漢遊到大海裡去。他還學會了打架,學會了如何判斷對手的實力——如果對方虛張聲勢,他會拔出小刀,往死裡捅對方;如果對方實力太強,他就撒丫子逃,能逃多遠就逃多遠。他逃跑的速度快得驚人,要想捉住他可沒那麼容易。

  烏力天揚回過兩次基地。他想知道有沒有母親薩努婭的消息。烏力天揚後來又去過關押薩努婭的那個農場,可薩努婭已經不在那裡了。鬼鬼祟祟的烏力天揚被農場的保衛人員抓住,審問了一番。他們沒有從烏力天揚那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烏力天揚也沒有從他們那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魯紅軍勸烏力天揚回基地。魯紅軍已經複學了。在武昌中學讀高二,成績一塌糊塗,整天逃學,跟著幾個軍區的大孩子玩,幫他們給女孩子送信,或者拎著兩個八磅的開水瓶去餐廳打啤酒。你要回基地就好了,你要回基地我還跟著你,我們重新打出一片天下。操他的,給誰拎鞋呢!魯紅軍真是懷念如火如荼的戰鬥歲月呀!他一想到這個就眼圈發紅,一個勁兒地吸鼻子。

  烏力天揚聽說了簡先民的事。簡家現在倒黴了,他應該感到快樂才對,他為什麼沒有快樂呢?

  「簡小川完蛋了,他本來想申請退學,反資產階級法權,武漢大學都傳遍了。現在他什麼也沒反成,直接被學校開除了。」魯紅軍倒是有快樂,臉上掛著壓抑不住的笑容,好像打了勝仗的紅二軍團。他那樣一快樂,背駝得就更厲害,「簡明了現在跟孫子似的,見了誰都往路邊兒站,好像過來的不是人,是萬噸水壓機,非得讓路不可。汪大慶慘了,她為簡明了打過胎,又為高東風打過胎。她已經不上學了,躲在家裡,聽說她媽要把她送到老家去,不讓她在武漢現眼。」

  「雨蟬和雨槐呢?」烏力天揚突然問。

  「簡雨槐一直住在文工團裡,不怎麼回家。簡雨蟬走了。她家一個什麼親戚把她領走的,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烏力天揚悵悵的,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了烏力天赫走時留下的那些鴿子。它們後來都變成了野鴿子。現在簡雨蟬也變成了野鴿子。

  烏力天揚不知道,簡雨蟬這個時候也在想念他。

  7

  簡家搬進幹部宿舍後,電話被拆掉,打給簡家的電話,只能打到政治部。沒有人願意去幹部宿舍叫簡家的人來接電話,誰願意沾林彪的邊兒呀,上面也沒有規定要給下了台的前副政委傳電話。那天碰巧,簡先民往政治部送檢查材料。有找他的電話打到那裡,人家就把話筒交給了他。

  電話是北京打來的,簡先民立刻聽出對方是誰。

  「不能因為你把孩子耽誤了。我過去是糊塗,攔不住你霸道,讓你趕走,連孩子也見不著,這回說什麼我也會拼到底。」對方斬釘截鐵地說。

  「事情沒有你說得那麼嚴重。我還在學習嘛。我們大家都要學習嘛。黨的政策是給出路的,這一點,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簡先民壓抑著心裡的惱怒。

  「你不用嘴硬。你要不答應,我就去武漢。我直接找你們組織要人,找方紅藤要人。」對方咬住不鬆口,和當年被他處理轉業時的可憐樣兒完全判若兩人。

  簡雨蟬對突然要去北京念書這件事絲毫沒有準備。對那個名叫夏至的小姑媽突然出現絲毫沒有準備。簡雨蟬喜歡武漢,她甚至喜歡武漢的雜亂和肮髒,她想不出自己有什麼理由要離開武漢,跟一個從來沒見過面卻突然出現的小姑媽去北京讀書。

  「我哪兒也不去。」簡雨蟬宣佈。

  「我早就知道你們不喜歡我,遲早把我趕走,沒門兒!」簡雨蟬憤怒。

  「我跟她去幹什麼?要走你們把我媽叫來,我跟我媽走。」簡雨蟬提出條件。

  那個名叫夏至的女人走進簡家,她高傲而矜持,像一隻飛進了蝶巢裡的馬蜂,懷裡揣著毒刺,對誰都充滿了仇恨,只是在看見簡雨蟬的時候,目光裡才掠過一道溫暖的光,流露出馬蜂對晴朗天氣的大度。

  簡家的人事先都回避開,家裡只留下簡先民和簡雨蟬。簡雨蟬看夏至的第一眼,人就發軟。目光呆呆的。她揪著小辮兒看夏至,看一眼,把目光移開,看窗外。過一會兒移回來,再看夏至,再把同光移開,看窗外。第三次,她沒有移開目光,而是盯著夏至看,好像夏至是一張美麗的玻璃糖紙,她能看穿她。

  「叫姑媽呀,這孩子,怎麼不叫人。」簡先民不安地咳了一聲,說簡雨蟬。

  「你為什麼姓夏,不姓簡?」簡雨蟬突然開口,問夏至。

  「我是抱出去的,給人做閨女,隨繼父姓。」夏至淡淡地說。

  「我小時候老做夢,夢見我媽媽到夢裡來找我。她走到地球的另一邊兒去了,我去追她,沒追上,掉進太空裡去了。」簡雨蟬激動地、急匆匆地說。

  「是嗎?這孩子,有意思。」夏至笑了笑,眼裡有了淚光。

  「你認識我媽媽嗎?我指的是親媽媽。」簡雨蟬盯著夏至。

  「不,不認識。」夏至仍然淡薄,眼瞼卻垂了下去。

  「雨蟬!不要在姑媽面前胡說,沒有什麼親媽媽。你媽媽就是親媽媽。」簡先民坐不住了,提高聲音。

  「你肯定?」簡雨蟬盯死夏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