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八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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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說得對,沒有什麼親媽媽,你媽媽就是親媽媽。」夏至不看簡先民,親切地對簡雨蟬說,眼裡的淚光不見了。 「那你走吧,我不去北京。我哪兒也不去。」簡雨蟬把目光移開。這一次,她再也不看夏至了。 「小妹,你還沒有看出來呀,」簡雨槐從文工團趕回來,做簡雨蟬的工作,「爸爸那個樣子,他是躲不過這一劫了。媽媽也給停職了,交代爸爸的問題,天天回家關著門哭。小川被學校除名,現在連接收單位都找不到。明瞭一天被人揍三遍,連學校都不敢去。團裡要我停止排練學習文件,主角也給拿掉了。這個家。已經毀了,往下還會毀得更厲害,能走你就快點兒走吧。我看小姑媽對你不錯,好歹在北京把書讀完,要是想回武漢,還可以回來。」 「你為什麼不走?你想去,你跟那個女人去。」簡雨蟬悶悶不樂地說。 「小姑媽沒說要我走,就算說了,我也不會走。」簡雨槐臉上掠過一道若有若無的憂傷,「爸爸這個樣子,倒黴是肯定了,就看倒成什麼樣兒了。這個家裡,你不待見爸爸,小川恨爸爸,明瞭從來就沒有和爸爸親過,還有,還有媽媽……爸爸最疼我,我不能把爸爸一個人丟下。」 「姐,你怎麼就這麼心軟?他們一直瞞著我,不告訴我我媽媽是誰,說把我趕出家就趕出家,一點兒也沒心軟。這個家,只有你對我好,可你也不知道我親媽媽是誰呀!」 「小妹,爸爸是愛我們的。就算他犯了錯誤,他還是一個好爸爸。」 「姐,你說,大人們為什麼都撒謊?他們為什麼不說真話,為什麼欺騙自己的孩子?」 「小妹!」 夏至在武漢待了三天,簡雨蟬最終答應了去北京。 離開武漢那天,天氣非常冷。火車站裡人擠人,幾個公安和一群聯防押著上百個剃了光頭的囚犯往車站裡走,他們都是一些十七八歲的青年,嚴打期間被公安部門收進網裡,要送往新疆。 夏至牽著簡雨蟬的手,躲開囚犯隊伍,把車票遞給乘務員。 「呀,下雨啦!」簡雨蟬抬起臉蛋兒,眯了眼睛,驚喜地去接落下來的雨珠。 「你叫雨蟬,雨是來為你送行的。」夏至的臉上頭一回露出了舒心的微笑。她打扮得很洋氣,白皮膚,高鼻樑,眼睛深陷進去,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簡雨蟬沒有看夏至。抬腳邁上車廂。她在那兒停下來,下意識地回過頭朝那隊年輕的囚犯看去。他們都很年輕,像烏力天揚,說不定,他們曾經就是烏力天揚的同伴呢。她這麼想著,在夏至的牽引下進了車廂。 8 烏力天揚從湖南寶慶人那裡學會了怎樣在長江裡垂釣。他是一個令人羡慕的流浪兒,有大量的時間需要消耗。 夏天是魚兒們萌動著求偶情緒的季節。魚漂被流水湧動著,因為有線牽繫,不能變幻成魚兒游走。饑餓的、耐不住寂寞的魚兒是否會去咬魚漂下面那埋伏著危險的餌?什麼時候咬?這是一個讓人忐忑的懸念,垂釣的烏力天揚並不知道。 「咬上了。起鉤。」有人沙啞著嗓子在烏力天揚身邊說。 烏力天揚看見了烏力圖古拉。 「小子,得抖竿,讓鉤掛死。」烏力圖古拉不看烏力天揚,不由分說,從他手裡奪過魚竿,把他推到一旁,收了魚線,為鉤子上好魚餌,一抖手腕,魚鉤帶著魚漂飛出去,在江水裡濺起一星水花,「這種事,老子是老手。」 烏力天揚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又得挨打。但沒有。「他」沒打他,很認真地覷著眼看魚漂,喋喋不休地說一些垂釣的技術。烏力天揚有一陣子沒弄懂,「他」是誰?「他」是怎麼出現在他身邊的?「他」打哪兒來?來幹什麼?但是他看出來了,幾年沒見,「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他熟悉的「他」了。「他」形容消瘦,兩腮塌陷,雙鬢斑白,印堂上已經沒有了王者之光。 烏力天揚從烏力圖古拉臉上收回視線,望著江裡的浮漂,人有些發呆,心想,「他」老了,「他」是一個老人了。不知怎麼的,烏力天揚心裡有些悶悶的不快,好像他一直在等「他」,他等了「他」那麼長的時間,他一直在流浪的生活中學習如何戰勝「他」,一直在拼命地讓自己在流浪的生活中長大,結果,他吃了那麼多的苦,學到了一身的本事,卻等來了一個蒼老下去的對手。 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揚找回家之後,去了一趟蒲圻,去接烏力天時。盧美麗一看見烏力圖古拉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著臉。不停地說,首長,首長。烏力天時被蚊子咬了不少包,但沒有長褥瘡,人也胖了一些,皮膚白白的,越來越像個不肯長大的嬰兒。 盧美麗買了一大堆菜,這讓烏力圖古拉十分興奮。他都忘記了世界上還有豬肘子這種東兩。他一定要用手抓著肘子吃,吃出一副生吞活剝的樣子來,好像若不那樣,肘子就吃得不真實。盧美麗掩了嘴咯咯地笑,說首長這回你不批評我了吧,你不嫌我沒給你吃肉了吧。但是盧美麗也好,匡志勇也好,他們都沒有問烏力圖古拉怎麼就給放出來了,他的問題解決了沒有。好像他們根本不關心這個事,或者說,他們一直就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早晚的事。他們把天時接到他們身邊,一直像親弟弟一樣地照顧他,他們只不過是在等待,等待哪一天,烏力圖古拉或者薩努婭忙完了,有時間了,就來把天時接走。 倒是他們的孩子,那個滿屋跑的小女孩,她問了。你是誰呀?女孩子仰了腦袋好奇地看著烏力圖古拉,這樣問。 烏力圖古拉和福建的老戰友柯振國通了幾個長長的電話。葛軍機入了黨,提了正排,正在中山大學哲學系讀工農兵學員的課程。等他學習結束後,就考慮提副連的事情。老戰友柯振國在這方面下足了力氣,他甚至把葛軍機送到軍區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講習班裡待了兩個月。這兩個月的經歷,為葛軍機贏得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你的話,這小子將來說不定和他爸爸一樣,也是個幹政治委員的料子。柯振國不住地誇獎葛軍機。烏力圖古拉欣慰地點頭,也不管柯振國在電話那頭能不能看見。 對童稚非的變化,烏力圖古拉有些不能接受。童稚非正上小學四年級,個頭兒足有兩歲的梨樹那麼高,都說她將來是打籃球的料。小姑娘很乖,聽話得很,又有禮貌,管誰都叫爸爸,如果是女的,就叫媽媽。 烏力圖古拉在電話這頭愣了一會兒,輕聲說,老夥計,讓你受累啦。柯振國在電話那頭吃了一驚,說老烏,你沒事吧,怎麼聽你陰陽怪氣的,像說風涼話。烏力圖古拉無聲地笑,說不是風涼話。又說,別讓稚非管誰都叫爹叫媽,等過些日子我收拾好,找個頂事兒的保姆,稚非我還接回來。柯振國連忙說,稚非也不是你生的,薩努婭不在,你帶不了,還是讓我們家老張帶吧,她和小姑娘已經建立感情了,捨不得放孩子走。烏力圖古拉就不再說什麼,把電話放下。 「首長,今晚吃什麼?」廚師周晃進來,請示烏力圖古拉。 「吃稀飯吧,」烏力圖古拉想了想,說,「弄點兒泡菜什麼的,就吃稀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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