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八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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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團成功地接近了駐守在美澤的美軍第7騎兵旅的一個連隊,包圍並且在兩次突襲中打死了六名美軍士兵,打傷了十幾名。他們沒有想到,美軍的炮火支援和空中支援來得那麼快,那麼猛烈。先是120口徑的榴彈炮和直管子炮速射,把65團集結的那片高草地炸成一片火海,然後是空襲。65團被炸得慘不忍睹,部隊的建制被集束炸彈炸亂,失去了反擊能力。成群結隊的65團士兵在燃燒起數丈高火焰的高草中四處逃命,被炸成碎片,被飛機的機槍子彈打中,被飛機投下的可怕的凝固汽油燃燒彈燒著,慘叫著向河流中撲去。 凝固汽油燃燒彈接著投進河裡,膠質的凝固汽油浮在水面上,整個河水都在燃燒,跳進河裡的那些士兵全都成了火人。 烏力天赫在地上爬動。毀滅性的轟炸在摧毀他的意志。他必須尋找一個藏身處。他看見剛才藏身的那塊岩石已經消失了,它被一枚二百公斤的重磅炸彈炸得沒了影子,年輕的小個子上士周廷安和同樣年輕的幾個士兵躺在一個巨大的炸彈坑旁,他們的身體已經被火藥燒得變了形。 烏力天赫朝森林裡爬去。他必須逃離高草叢快速蔓延的火焰。炸彈把他掀起來好幾次,摔得他連腸子都快吐出來了。他加快速度,向森林滾動。攻擊直升機一架接一架從他頭頂飛過,旋翼葉片攪落下高大樹木上的樹枝。火箭一枚接著一枚在四周爆炸,灼燙的彈片像冰雹似的四處飛舞,割倒手腕粗的樹枝,整個天空都被濃煙罩住,昏天黑地。 烏力天赫就在這個時候看見了陳子昆。陳子昆躺在一棵齊腰斷掉的大樹下,大樹的上半截壓在他身上。武琴則掛在大樹上,腸子掉出來,纏了一身。烏力天赫手腳並用地朝陳子昆爬去,掏出急救止血帶。但是沒有用。他看見陳子昆的整個兒胸膛都被炸開了,甚至可以透過炸開的胸膛,看見他背後泥土中半截血肉模糊的烏梢蛇。陳子昆張著大嘴,兩眼直直地瞪著烏力天赫,好像在思考,是不是應該為他沒有用火箭彈擊落那些戰機而戧他一頓。 烏力天赫一陣噁心,趴在那兒嘔吐了幾口,吐出腸胃裡的濃煙,喘了幾口氣,讓自己平息下來。他把陳子昆的肩牌扯下來,揣進懷裡。陳子昆的衣裳已經化成了焦炭,臉也燒得模糊不清,口袋裡的東西早就沒了,不需要再做任何清理工作。 森林開始燃燒起來。現在,他必須儘快離開這裡,免得被燒成焦炭。他朝火海外爬去。一群小腦袋的藍孔雀搶在他前面,邁動細腿倉皇向森林外逃竄。一隻孔雀身上掛著化開了的黏稠的凝固汽油,美麗的尾巴正在燃燒,拖著一團火在他前面飛奔著。然後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很快化成一團黑泥。 烏力天赫手腳著地,拼命往前爬動。他不知道他會去哪兒,可以去哪兒。他只知道一件事:觀察組只剩下他一個人,沒有人再朝他的後背開槍了。 5 1973年冬天,烏力圖古拉恢復了自由。 基地的車把烏力圖古拉從麻城農場接回武漢。送進總醫院檢查身體,然後恢復了他的工作。他的工作是協助新的領導班子調研二級單位的部署情況。同時等待新的工作安排。秘書嚴之然和司機小陳重新回到他身邊,新派了公勤員郝衛圍和廚師周晃,警衛的建制也恢復了。至於別的,幹部部門沒有說,因為幹部部門的上面沒有說。 基地新調來了司令員和政治委員。他們在烏力圖古拉回到基地之後專程登門看望。司令員叫胡偉,戰爭年代是二野的。政治委員叫梁永明,烏力圖古拉抗大三分校的同學。胡偉客氣地對烏力圖古拉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要他有困難儘管提出來,別的沒說什麼。倒是梁永明,在胡偉離開後,對烏力圖古拉說了一些簡先民的事情。 簡先民是在隔離審查兩年後回到基地的。他給總後勤部部長邱會作寫了幾封效忠信,事情涉及林彪反黨集團,處理起來很麻煩。只是林彪反黨集團還沒有處理,要等著林彪反黨集團處理了,才會輪到他這種小嘍囉。他現回原單位繼續學習反省,等待結案。他原來不這樣,挺聰明一個人,誰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一回把自己聰明進去了。梁永明感慨地說。 烏力圖古拉想,怎麼是聰明呢?怎麼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呢?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現象,兔子啃蘿蔔,狐狸追兔子,豹子追狐狸,天上還有個雷等著豹子吃飽,再把豹子劈倒。一腔旺血去養土裡的蘿蔔。沒有人能夠總幹著獵手的活兒,事情就是這樣。但烏力圖古拉這麼想過,卻沒有想通,覺得事情還是窩囊得很——他遇到的事情,是豹子讓狐狸追,狐狸讓兔子追,兔子讓蘿蔔砸,整個兒給弄顛倒了。還有,誰原來是這樣?誰又能一直是原來? 烏力圖古拉搬回自己的住處時,簡家已經搬走,基地新的班子嚴格執行黨的治病救人方針,沒有把簡家趕到修繕隊去,而是在幹部宿舍找了一套兩居室的營職房。讓簡家搬進去。 在學習班吃了兩年多的苦頭,相貌堂堂的簡先民整個兒變了形,原來圓圓的臉,現在尖出了下頦兒,原來一頭烏髮,現在兩鬢全白了。烏力圖古拉到司令部大樓辦事,站在樓下大廳裡和汪道坤說話,簡先民從一旁搶過來,驚喜地說,老烏你回來了?我還說要去接你呢!烏力圖古拉沒反應過來,被簡先民握住手,上下搖晃,像親兄弟似的。簡先民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一個勁兒地問烏力圖古拉身體怎麼樣,好像烏力圖古拉這兩年是出差去了,累了,倦了,需要慰問一下,需要好好地慰問一下。這讓烏力圖古拉一時找不到話說。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好一會兒,汪道坤在一旁看不下去,說老烏你先忙,氣呼呼地甩手上了樓。 事情過後,烏力圖古拉笑自己,為什麼沒有把手從簡先民的手掌裡抽出來,就著勁兒扇他兩個嘴巴子,讓他握著搖了半天,搖得胳膊酸,難怪汪道坤生氣。可烏力圖古拉又想,他有扇簡先民的那份兒心嗎?他沒有,或者說,他有,但要扇不是扇一個,是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他不是兔子,也不是豹子,事情就是這樣。 烏力圖古拉向組織上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是弄清薩努婭的問題,讓薩努婭回家。她九歲參加革命,從柯爾克孜大老遠跑到中國來。馬上顛到馬下,九歲,能做什麼特務?沒有人強迫她,她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中國人,除了工作上的關係,還有她那個半道兒冒出來的哥哥,她沒有和任何蘇聯人有過來往,怎麼就成了蘇聯特務?不是扯淡嘛!他說。 薩努婭的問題不是基地處理的,基地管不了。連軍隊都管不了。胡偉和梁永明向基地政治部指示,軍隊的家屬,憑什麼軍隊管不了,軍隊連全國人民的安寧都管了,還管不了自己的老婆?管!政治部很積極,派人去瞭解情況,很快瞭解清楚,薩努婭已經判了,二十年,人不在武漢,在山西定襄縣的一座監獄,那裡關押的都是政治犯,還有一些外籍犯人。負責處理薩努婭案件的是公安部一個專門的部門,人家很客氣,但一點兒也不通融,告訴去的人,薩努婭的事牽涉國家安全,和軍隊沒關係,和家屬更沒關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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