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八二


  武琴來找烏力天赫。團首長開完會了,和陳子昆一起下去視察各連隊的宿營情況,武琴來帶烏力天赫去宿營地。她在寫什麼?烏力天赫很好奇,問武琴。他知道,很多人民軍的士兵都有一個筆記本,他們在本子上抄下胡志明的語錄、一些愛情詩和抒情歌曲。他在一個人民軍的本子上看到過中國歌曲《越南有個小姑娘》:「越南有個小姑娘,家住南方小村莊……」

  武琴和阮氏紅錦說了句什麼,從阮氏紅錦手裡接過筆記本。筆記本裡夾著一張女嬰的照片,用一張塑料紙包著,邊角已經磨損。筆記本裡全是詩,字跡匆忙,卻很清秀。武琴為烏力天赫讀本子上的一首詩,詩的題目叫《用勝利為你守靈》:

  我不會這麼快把你掩埋掉。

  不,我會去高地尋找,去河谷尋找,

  還有紅棉樹下,那裡有愛情鳥飛過。

  我能聞到你鮮血的味道,

  你倒下時吐出的芬芳。

  我將帶著它們,

  去尋找殺死你的那個人,

  用他的鮮血澆灌你的墳墓。

  來年,那裡會開滿無數的野菊花。

  「是寫給她犧牲的丈夫的。」武琴向烏力天赫解釋,「她很了不起,人民軍雜誌發表了她很多詩,我們都是她的讀者。」接下來,武琴又念了一首本子上的詩,那首詩叫《給女兒的遺言》:

  你的父親為獨立和自由戰死了,

  我也會戰死。

  用胸膛迎接敵人的子彈。

  除非你倒在解放南方的戰鬥中,

  否則你就不是我們的孩子。

  除非你是我們留給祖國的一名戰士。

  勇敢地站立在槍林彈雨之中。

  「這是寫給她女兒小勝的。」武琴傷感地吸著鼻子,把本子還給阮氏紅錦。

  烏力天赫把目光投向阮氏紅錦。十七歲女人的目光一直等在那兒,它們非常亮,像復仇女神的眸子。

  3

  晚飯是清水煮麥粉,沒有菜。部隊規定,大米和鹹肉要留到最艱苦的時候吃。但也有的老兵先把它們偷偷地吃掉。老兵們知道,為祖國犧牲是遲早的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光榮」。有什麼好吃的,先吃到肚子裡去。

  烏力天赫在麥粉中撒了一指頭鹽末。白天行軍出汗太多,必須補充鹽分,保持力量,這樣才能在漫長的路途中不掉隊。

  天黑之後開始下雨。叢林的每一棵樹都在生產雨。天氣冷得要命。胡志明小道就是這樣,白天氣候宜人,一到夜裡寒冷無比,讓人難以入睡。給觀察小組安排的宿營地很不錯,是一個堆滿藥品的吊腳樓,雖然單薄的竹籬不擋風,可畢竟不用淋雨,不用浸泡在雨水中睡覺,等於是在天堂裡。烏力天赫鑽進塑膠布中,把自己蜷成一隻蝦米,這樣容易取暖。聽著吊腳樓外滂沱大雨敲打樹葉的聲音,他很快進入夢境。

  下半夜時,烏力天赫忽然被什麼驚醒。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槍,同時飛快地往一旁滾了半圈,以躲避射來的子彈或利器擊中要害部位。陳子昆比烏力天赫更警覺,站在黑暗中,哼哼著說了一句什麼,然後關上槍保險,把槍收起來,鑽回到藥箱後面,用塑膠布蓋上自己。

  是她。透過雨水閃亮的暗光,烏力天赫看見那個十七歲的女人水淋淋地站在那兒,像一個被同伴拋棄的叢林精靈。營地太小,有部隊宿營,支前民工只能睡在露天。烏力天赫關上槍保險,起來挪到門口,把自己的塑膠布遞給阮氏紅錦,指了指自己剛才睡的地方。那個地方不飄雨。別為她操心,那會浪費你的精力。陳子昆在黑暗中不滿地說。

  阮氏紅錦站在那兒沒動,長髮上的雨水還在往下滴淌。烏力天赫躺下,試著避開硌背的竹節。阮氏紅錦站了一會兒,也躺下了。他們面對面,在黑暗中對視著。有一片雨水飄進來,把烏力天赫的背打濕了,脖子裡全是冰涼的雨水。阮氏紅錦伸出一隻手。烏力天赫沒有動,一滴雨水滾落進他的眼睛。阮氏紅錦捉住了烏力天赫的手,把他往自己身邊拉,現在,烏力天赫的背離開雨水了。阮氏紅錦把身上的塑膠布掀起來,蓋住了他倆。我說了,別理她。陳子昆像一隻蝙蝠,在黑暗中根本不需要眼睛,罵罵咧咧地說。阮氏紅錦低聲問了一句什麼,大約是在問烏力天赫,陳子昆在說什麼。烏力天赫沒有回答,用塑膠布裹緊了阮氏紅錦。

  吊腳樓外面,狂風大作,大雨滂沱,雨點澆在樹葉和吊腳樓上,發出鼓點一樣的聲音。阮氏紅錦孩子般地哼了一下。鑽進烏力天赫懷裡。她身上濕透了。烏力天赫憐惜地抱緊她。她的呼吸吹在他的脖頸上。有一股金盞花的苦澀味道,他的腳接觸到她赤裸的腳趾。她的腳趾像安靜的無鱗魚,冰涼而滑膩。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慢慢轉過身,背對著他,一點點貼緊,信賴地讓自己全部窩進他的懷裡。她太瘦小,簡直就是一個孩子。她仍然捉緊他的手不放,好像那是她丟失掉的什麼重要東西。她把他的手往上挪,把它放在她的胸脯上,放在她的乳房上,就像一個在詢問哥哥自己是不是長大了的妹妹。她冷得打了個寒戰,更緊地貼住他,然後,她很快地睡著了,並且在夢中喃喃地說著夢話。

  她的乳房小小的,還沒有發育成熟,握在他手中,像一隻青澀的桃子。溫度上來了,他感到她的腿、她的臀、她的腰肢在漸漸地轉暖。魚兒要游開了。他在蒸騰而來的潮氣中聞到了他不熟悉的讓人心軟的女人的體味。你不是我的孩子……他在心裡默默地背誦著那首寫給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名叫小勝的孩子的詩。

  4

  65團在班達農離開老撾國境,進入柬埔寨,沿著一條狹長的地帶向巴弋方向前進。

  自從進入老撾境內以後,每天都有一些士兵死去——瘧疾、痢疾,被毒蛇咬傷,失足掉進深淵,被湍急的河流沖走,美軍的空襲,當地土著武裝的偷襲。團長古頓和政委阮友春著急,要參謀長迪龍帶一個尖兵班去尋找那條由老象開闢出的神秘小路。嚮導告訴古頓和阮友春,這樣做沒有用,前一批大部隊是一個多月以前過去的,一個多月,熱帶雨林足可以生長出另一片森林。

  陳子昆一直陰沉著臉不說話。他嫌每天不到十五公里的行軍速度太慢。自從那個雨夜之後,陳子昆對烏力天赫始終沒有好臉。他冷冷地說烏力天赫,新兵蛋子,從現在開始,閉上你的嘴,我他媽就不該把你帶來。

  部隊長途跋涉了兩個月,於9月24日踏上巴弋通往馬努的19號公路。他們到達了南方。部隊在這裡進入高山高草區,從那裡穿越19號公路,前往高地的首府波來古。在穿越19號公路的時候,阮友春帶著陳子昆和烏力天赫來到PK15號標誌杆。那裡有一塊五六尺高的方尖石碑,碑上用越南文和法文刻著兩行字:1954年6月24日,法國和越南士兵為了各自國家的榮譽在此地激戰並光榮死去。

  「我40年代的戰友,大部分都犧牲在這裡。」阮友春沉重地對陳子昆和烏力天赫說。周延安帶著他的十一名士兵在附近警覺地巡視著,小夥子們像剛出生的狼崽一樣,都嗅到了隱約的血腥,一個個僵硬著脖子,一副隨時準備躍出去撲住獵物的樣子。

  真正的血腥在第九天鋪天蓋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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