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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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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尋找殺死你的那個敵人 1 所有北越人民軍、南方民族解放陣線解放軍、南越軍隊和美國軍隊的軍事指揮官都知道那句出自阮氏朝廷的格言:控制中央高地者得越南。 沒有比中央高地更美的地方。高地的東邊是人口稠密的沿海地區;中部是丘陵地帶;西邊是內陸山區。一向傲慢的美國人被自己強大的軍事力量所欺騙,他們不知道,他們將捲入並曠日持久地陷進與這個神秘的叢林之國的戰爭之中,因此蒙受美利堅合眾國在20世紀裡最大的恥辱。 7月21日,中國人陳子昆和烏力天赫跟隨秘密前往中央高地作戰的北越人民軍第65團離開了廣寧省,進入胡志明小道。 陳子昆是老兵,朝鮮戰爭時的班長,出國前的職務是陸軍連長,他不愛開玩笑,誰開玩笑他就戧誰,往死裡戧。 第65團沿著胡志明小道向南,陳子昆和烏力天赫走在部隊最中間。他們的裝備和北越人民軍無二。陳子昆的肩章下寫著他的新名字:黃克強。烏力天赫的名字是狄果。烏力天赫擔任陳子昆的助手。他們的聯絡官是越南軍事學院的武琴上尉。上士班長周延安帶第一個班負責保護他們。 部隊沿著胡志明小道進入南方,穿過9號公路,翻過長山山脈,進入老撾的下寮地區。在進入下寮後,部隊勻速運動,每天行軍十五公里,因為到下一個宿營地的距離正好是這麼多。他們必須在宿營地宿營,否則會遭到毒蛇、野獸和蚊蟲的攻擊。部隊每行軍四到六天,會停下來休整一天,處理傷亡事件和治療疾病,補充糧食。 不見天日的胡志明小道上,有成千上萬的中國工程兵和越南民工在修路。一輛輛長春產解放牌汽車滿載著彈藥往前方運送,兩輪車上裝著中國製造的手雷和步槍子彈,成群結隊的天津產實心橡膠胎自行車像無翅芫菁,馱著糧食和軍裝行駛在小道兩旁。那些騎在自行車上的青年突擊隊員中,不少是身穿黑色緊身上衣和寬大褲子的年輕女工,或者乳房還沒有發育起來的女學生。一些灰色的叢林蛾在人們頭頂上飛來飛去。更高一些的地方,一批批從停泊在南海航空母艦上起飛的美軍海基轟炸機轟鳴著飛過,去轟炸北方的河內和海防市。而中國的高射炮部隊陣地就在附近什麼地方連續響起沉悶的炮擊聲。 「我們每向南方行進一步,就離祖國的勝利接近一步。」65團政治委員阮友春中校豪情滿懷地對陳子昆和烏力天赫說。他是一個大個子,像中國的東北人,說話喜歡用手勢,很有氣派。 「也離危險接近一步。」陳子昆陰沉著臉說,低頭躲過一名防化兵伸向樹梢的消毒噴頭,把肩上的AK-47衝鋒槍往上顛了顛。 「黃同志,我們不怕危險。偉大的領袖胡志明說過,世界上沒有任何比自由和獨立更寶貴的東西。我們的每一個戰士都願意為祖國的自由和獨立獻出生命。」阮友春中校聽完武琴的翻譯,嚴肅地對陳子昆說,「我們越南有個著名詩人叫素友,他寫過一首詩,我背給你們聽,」阮友春把一隻手舉在空中,好像要抓住那首詩似的,「解放之路才走了一半,另一半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人的身體不能兩分離,火劍不能割碎山河。」 阮友春中校在抗法戰爭期間是連政治委員,負過三次傷,算得上死過去又活回來的人,有資格背誦這樣氣吞山河的詩。烏力天赫只是奇怪,那麼愛戧人的陳子昆為什麼不告訴阮中校,美國人肯尼迪也說過同樣的話,「美國會不計任何代價,不怕任何負擔,也不畏任何艱難地為捍衛自由而戰。」 2 在進入柬埔寨和老撾境內前的最後一個宿營地裡,烏力天赫遇到了女民兵阮氏紅錦。 阮氏紅錦十七歲,戰前是廣寧省一家農具修理廠的工人,皮膚黝黑,眼睛很大,人瘦削,不愛說話,樣子長得就像一個沒有發育開的孩子。她穿著越南女孩喜歡穿的傳統旗袍,寬大的白色褲子,這使得她在灰綠色和黑色的人群中像一個飄然的叢林仙女。65團中有人認識阮氏紅錦。錦姐!阿錦!他們快樂地和她打招呼。阮氏紅錦沖戰士們笑,把頭上的白色輕便帽摘下來。她的牙很白,笑起來有些羞澀。 「她是詩人。」阮友春向陳子昆和烏力天赫介紹,阮氏紅錦十五歲結婚,有一個九個月大的女兒,「她的丈夫是一名人民軍軍官,七個月前犧牲在波來古了。」 部隊宿營下來,陳子昆和古頓團長、阮發春政委、迪龍參謀長研究進入老撾阿帶坡省後的行軍日程。為這個他們爭吵起來。陳子昆嗓門兒很大,弄得古頓團長臉色很難看。 周廷安背著衝鋒槍,帶烏力天赫去小溪邊洗衣裳。叢林裡有很多溪流,它們是中部地區的毛細血管。他們在溪流邊遇到了阮氏紅錦,她也在那裡洗衣裳。不斷有人民軍的士兵到溪邊來,他們站在阮氏紅錦的身後,不時朝她緊身上衣下露出的一截細腰瞟上一眼,裝腔作勢地說著話,然後唱《進軍歌》:「越南軍團,為國忠誠,崎嶇路上奮勇前進,槍聲伴著行軍歌,鮮血染紅勝利旗,敵屍鋪平光榮路,披荊建立根據地,永遠戰鬥為人民,飛速上前方,向前齊向前,保衛祖國固若金湯。」這是越南音樂家文高所作的歌曲。1946年越南第一屆國會上定為越南國歌。 「小勝會說話了嗎?她乖嗎?」周延安搶著和阮氏紅錦說話。 「他是中國人?」阮氏紅錦朝撅著屁股用力在水中揉軍裝的烏力天赫投去一瞥。她的眸子很明亮,像流星似的,一閃一閃,讓人心疼。 「是我們的同志。由我負責保護。」周廷安不說烏力天赫是不是中國人,很驕傲地把衝鋒槍往懷裡一摟。 阮氏紅錦看了烏力天赫幾眼,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烏力天赫身邊,把烏力天赫手中的衣裳拿走,又回到原處。她揉衣裳的動作很快,長髮在細而柔軟的腰間來回晃蕩。烏力天赫注意到,她沒有穿鞋,赤腳浸在溪水裡。溪水又清又亮,她的腳趾像一群安靜的魚兒,老老實實守著她,怎麼都不肯遊開。 烏力天赫沒事幹。總不能過去把自己的衣裳搶回來。京族話倒是能說幾句,可一說就露餡兒。他只好坐在古藤垂吊的大樹下,等自己的衣裳。 阮氏紅錦洗完衣裳,把衣裳晾在藤條上,捋了捋散亂的頭髮,坐到烏力天赫身邊。她斜了腦袋,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看著烏力天赫,像看一顆星星。她和他說話,好像是問他父母的事。不是父母,是母親。「難過」或者「擔憂」什麼的。她的口音很重,他搖搖頭,表示沒聽懂,把一隻趴在腳脖子上貪婪地吸著血的叢林螞蟥拔下來,丟進溪流裡,沖她一笑。 有一段時間他們沒有說話,坐在那兒聽周廷安和一群從昆蒿撤下來的孟東老鄉激動地大聲說話。陰暗的溪流從他們腳邊淌過,有一群近似透明的無鱗小魚兒游過來,又遊走。後來阮氏紅錦掏出一個筆記本,用一截短短的鉛筆在本子上寫著什麼。她把本子放在瘦削的膝頭上,咬著嘴唇,一筆一筆地寫。她實在太瘦,骨架兒跟個孩子差不多,明顯能看清脖頸下的鎖骨。她寫了一會兒,從本子上抬起頭,呆呆地看溪水,又轉過頭來看烏力天赫。他們的目光在陰暗的叢林中相遇。他們都笑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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