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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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烏力天揚吃生蘿蔔吃得拉肚子,拉了好幾天。那天好容易止住,肚子空空的,想吃東西。他給自己煮粥,剛煮好,正吃著,簡雨蟬來了。 吱呀的門如佩瑤叮咚。兩年沒見,簡雨蟬長成大姑娘了。個頭兒高了不少。她穿了一條白色的確良裙子,腳下是一雙小紅皮鞋,翹翹的小鼻頭上冒著汗珠,縮著脖子,不斷地哈著手指,活像一隻在鹹水湖邊瘋瘋癲癲覓著食的美洲紅鶚。 「以為你讓人打死了呢。」簡雨蟬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兩條長長的細腿還像小時候那樣,吊在那兒不安分地晃悠著。 「打死了,又活了。」烏力天揚蹲回地上,端起吃了一半的粥,稀裡呼嚕地喝。 「魯紅軍說你在裡面混得不錯,誰都怕你。」簡雨蟬臉頰上酒窩一閃,用撩人的目光看著烏力天揚,滿是快樂的口氣,「沒剩幾顆好牙了吧?」 烏力天揚不屑回答,故意把汗衫卷起來,撩到胸上,露出兩排可憐的肋骨,頭髮耷拉下來,遮住一隻眼睛,繼續喝粥。 「喏,煙券。能買兩條好煙,兩條孬煙。知道你學會抽煙了。我爸的特權。」簡雨蟬把一張煙券丟在床上。它像一隻枯葉蝶,百無聊賴地躺在那兒不動。 「聽說你爸要垮臺。」烏力天揚冷酷地說。 「愛垮不垮。」簡雨蟬一仰脖子,把額前的散發甩到腦後。 烏力天揚抬頭看了簡雨蟬一眼。那是他對魯紅軍說過的話。這麼說,他和她是一路貨色。因為這個,他看得仔細了點兒。一個漂亮絕倫的小美人兒,閃亮的眸子,臉上有幾顆俏皮的雀斑;散開的裙擺,兔毛一樣乾淨的短髮。污穢的房間裡突然充滿了蘋果甜蜜的味道。烏力天揚興奮起來,粥碗往地上一丟,用腳扒拉到一旁,開始不著邊際地吹牛,滿嘴的下流話,誇張地放聲大笑,全身抖動起來,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反正,能讓自己怎麼粗野就怎麼粗野。 簡雨蟬懶洋洋地聽著,噘了嘴吹頭髮。她的嘴唇就像兩片嬌嫩的花瓣一樣誘人。她不光是個冷酷的女孩,還是個放蕩的丫頭。她怎麼能這麼放蕩呢?烏力天揚喉嚨裡湧起一陣焦渴的痙攣,這讓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我走啦。」簡雨蟬突然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烏力天揚還蹲在那兒,有點兒猝不及防,嘴邊的粥米粒兒還沾在那兒。簡雨蟬從烏力天揚的腿上邁過去。烏力天揚伸手抓住她的小腿。咦。簡雨蟬說。她低下頭看烏力天揚,就像看見了一隻大腳蚊子雄心勃勃地振著雙翅朝大海深處飛去的雨燕,充滿了對飛翔理解的困惑,並且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轉世投胎變成一頭貓熊。一綹光滑的頭髮貼在她的額頭上,鼻尖上沾著一星兒汗。 烏力天揚被簡雨蟬看得心驚膽戰,顫顫巍巍地把她的小腿往懷裡抱。光潔的小腿很滑,好幾次從他的手裡滑掉,他又重新抓住它。她僵硬著,站在那裡不動,厭惡地撇了一下嘴。你是膽小鬼,什麼事都幹不好,什麼事都幹不成,我向毛主席保證,沒有人會喜歡你,真的。他的臉被裙角拂動著,怒氣漸生,呼吸急促,順著小腿往上爬,站起來,臉貼臉,把她推到床邊,推到床上仰著。你敢強姦我嗎?有本事你強姦我。他在床邊踉蹌了一下,差點兒被一堆生火的柴絆倒。他像害怕兔子從胯下跑掉的獵人似的,撲上去,按住她。她根本沒有逃跑,只是在他把嘴湊到她臉上來的時候,用力把臉扭到一旁。不讓他髒乎乎的、嘴親上她。他在她身上不著邊際地拱了幾下,慌裡慌張地去扯她的裙子。哎呀!她被拉疼了,身子往上挺了挺,很煩躁地皺了皺眉頭。他遲疑了一下,停了下來,像翻了塘的魚似的大張著嘴。喏。她指了指裙子他看清了,裙子的前面有一排蛋黃色的有機玻璃紐扣。他鬆開裙角,笨拙地去解紐扣。紐扣滑溜溜的,老是從他手指間滑開。像在嘲笑他。他就是有十個手指頭,就是會告狀、栽贓、誣陷、耍賴、亡命,也對付不了這幾個有機玻璃紐扣。他能感覺到她被他壓疼了,她不舒服,極不耐煩,在努力忍著。他失去了控制,在一陣驚慌失措的忙亂中完成了他生命中第一次有伴侶的射精。 安靜了一會兒,簡雨蟬把烏力天揚從自己身上推開,從床上爬起來,彎腰拉上一隻脫了腳的鞋,直起身子,拉好裙子,撲拉了幾下短髮,回頭看了一眼趴在那兒像一隻奮不顧身死掉了的旅鼠似的烏力天揚。 「鬧夠了?你個強姦大王。我媽要你明天去一趟。去我家。不用怕我爸。他不在。他在北京等著垮臺。」 門呼扇了兩下,關上。烏力天揚慢慢坐起來,萬念俱灰地褪下弄髒的褲頭,用被單擦乾淨身子,套上外褲,順手把飄落到地上的煙券撿起來,揣進褲兜,拉開門,走到屋子外面,靠著牆,慢慢坐下,看天上的星星。 廣袤的夜空就像一個巨大的子宮,那些星星就像一些來路不明的生命。烏力天揚想,宇宙到底有多大?能裝下多少生命?它裝下了那麼多的生命,有乾淨的,也有肮髒的,它怎麼來分辨呢?要是子宮自己有時候乾淨,有時候肮髒,它還需要分辨嗎?那麼,他算什麼樣的生命呢? 烏力天揚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他抽動了一下鼻子,臉上流淌下一行肮髒的淚水。 5 黃昏到來的時候,被江風吹得頭髮蓬亂的烏力天揚站到簡家的客廳裡。方紅藤看著面前這個孩子,一對招風耳,膚色黝黑,寬肩膀,寬大的顴骨,身子精瘦,長胳膊長腿。他已經不是孩子了。他差不多快要度過孩子的蟄伏期了。他默默地看著她,眼裡充滿了深谷裡的羊羔對豺狼的仇恨。有一刹那,方紅藤覺得有點兒害怕,她甚至不敢走過去關上客廳的門。 「明天早上5點,你到中華路碼頭輪渡售票處等著,有人帶你去看你媽。」她對那個用仇恨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孩子說,「那個人不認識你。你把左邊的褲腿卷起來,別到處走,他會過來問你的名字,還有你媽的名字。你告訴他,然後什麼也別說,跟上他。別問他的名字,別提任何問題,他不會告訴你。也別對人說起這件事,我不會承認的。記住,早上5點,中華路碼頭輪渡。」 早晨的露水很大,5點鐘的時候天還沒有亮,一個男人朝烏力天揚走來。這個時候,已經在輪渡碼頭售票處等了一夜的烏力天揚被露水浸洇得都快要發芽了。 他們乘第一班輪渡過江,在漢口王家巷碼頭改乘另一班輪渡。船在漢江口拐入漢江,在清冽的漢江上行駛了一個多鐘頭,到了漢陽縣境內的某個碼頭,在那裡下了船。那個男人丟給駕駛員一包大橋牌香煙,領著烏力天揚擠上一輛東方紅牌拖拉機。路很遠,路上滿是灰塵,烏力天揚始終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那個男人也不說話,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男人把烏力天揚帶到一個農場,找到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兩人小聲說了幾句。幹部模樣的人讓烏力天揚跟著自己走,男人則坐到路邊去,摸出香煙來抽。 「待在這兒別動,」幹部模樣的人把烏力天揚帶到一片茶場,指了指一群正在茶林裡幹活兒的女人,「不許過去。不許出聲。十分鐘,我們回去。」 烏力天揚眯著眼,透過強烈的陽光,他看到了薩努婭。她穿著一件肥大的囚服,正沿著茶壟。費力地把一篚剛采下來的茶葉往地頭拖。她緊繃著臉,面容呆滯,頭上有一片白花花的影子。但是,烏力天揚很快就看出來了,那不幹陽光什麼事兒,是薩努婭自己——她的頭髮已經花白了。 走了那麼遠的路,烏力天揚口渴得很。他伸了伸脖子,用力咽下一口唾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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