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七九


  看住他!烏力天赫渾身痙攣,喘著粗氣,尖著嗓子對一名士兵叫。手上的血漿往身上一揩,抓起槍跳起來,貓著腰向機槍奔去。在機槍手換彈匣的時候,他懷裡的AK-47開了火。他扣死扳機,蒼白著臉抵禦住突擊步槍劇烈的後坐力,把整整一匣三十發子彈不停頓地打出去。那挺機槍再也沒有響。三個機槍手全都趴在那兒不動了。

  一輛蘇軍裝甲車從島子東頭繞到島子北頭的江岸上,企圖包抄烏力天赫。烏力天赫指揮人連續發射了三發火箭彈,因為沒有經驗,手忙腳亂,沒打中。蘇軍的裝甲車退了回去。

  形勢發展對中方有利。中國邊防軍仗著地勢和人數的優勢,開始分頭解決對手。蘇軍很快被分割成幾支,大多數被打散成了單兵,在雪地裡麂子似的飛奔。島上到處是槍聲,間或有手榴彈的爆炸聲。蘇軍由裝甲車掩護,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主航道上,上了裝甲車,撤回蘇聯一方。

  指揮組的撤退信號響起,催促動作快,往回撤,別讓對方的炮火覆蓋住。烏力天赫渾身都是硝煙,棉衣被荊棘剮破了幾處,棉褲上被子彈穿了一個洞,綻出一朵焦黑的棉花。他氣喘得厲害,只是不再發抖,而且口渴,汗水順著背往下淌,喘氣的時候能聽見氣管裡發出尖嘯聲。他迅速清點了一下帶上去的半個班:犧牲一名,負傷兩名。他讓沒掛彩的士兵抬著小秦,攙扶著傷員,迅速向島下撤退,他在後面斷後。

  他們很快從戰場上撤下來,剛離開,身後就中了好幾發炮彈。

  2

  參戰部隊下了島,在公路邊陸續聚集。指揮組下令原地休息,清點傷亡情況。一查,死傷不少,其中有兩個連級幹部。大家都累極了,還被死亡的恐懼緊抓著,臉上沒有血色,站著的或躺著的,都在那兒哆嗦。幾個幹部圍在一起,議論剛才戰鬥的事兒,又說縣裡反修辦擔架隊的事,不知道為什麼還沒有來。其他的人不說話,呆雞似的,有人從兜裡摸出餅乾來啃,有人從地上抓雪吃,解渴。

  烏力天赫默默地回到自己班裡。餅乾吃完了,班裡的士兵都坐在那裡在發呆。有人把棉衣往緊裡裹,汗凍住,冷得人發抖。小秦安靜地躺在地上,一隻胳膊彎曲著,另一隻胳膊擱在小腹上,好像想解手,沒有人幫忙,自己要去抓生殖器。

  到17日為止,雙方在珍寶島激戰數場,蘇軍出動了坦克和飛機,中國軍隊採用炮火打擊,在前沿和縱深予以攔截。蘇軍上島收屍那一天,中國軍隊沒有開槍。偵察分隊幾天後撤離戰場。更多的陸軍部隊像勤勞的漁民,看著魚汛來臨。源源不斷地從南邊過來,朝虎林方向開去。

  烏力天赫被抽調到戰鬥事蹟報告團,住進軍區招待所,整天吃燉小魚,背發言稿。他沒往材料裡寫他打出第一發子彈前想了什麼,還有他往上沖時怎麼都壓抑不住的害怕。他後來才知道,珍寶島戰事發生後沒幾天,北京和莫斯科都發生了大規模騷動,被激怒的中國人和蘇聯人互相衝擊了對方的大使館,雙方還拍了宣傳電影。蘇聯人比中國人有經驗,他們的電影專拍戰爭寡婦痛不欲生的場面,電影拿到歐洲去放,歐洲人看了電影都抹眼淚,說中國人太壞了。

  烏力天赫立了二等功,拿到一枚漂亮的戰功章。報告團的工作結束後,他沒有回到133師,而是被軍方某個部門選中,送往南方一個代號××××的秘密基地,在那裡開始了他新的訓練。

  3

  1972年夏天到來的時候。烏力天揚管教期滿,走出大軍山少管所。

  頭幾天的日子不太好過,烏力天揚像一粒無所依附的灰塵,不知道該落在什麼地方。

  薩努婭還是沒能打聽到。烏力天揚從少管所一出來就打聽她,想知道她關在什麼地方,但沒有人告訴他,好像她是一縷空氣,讓風一吹,消失了。烏力天揚去了很多地方。他必須找到她。他沒有再挨揍。看來情況不錯,在向好的方向發展,這樣他就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尋找薩努婭了。

  烏力天揚去了學校,拿出少管所開出的證明,還有公檢法軍管會開出的證明,要求複學。學校革委會不認證明。他們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提供教育機會,對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有過刑事記錄的壞學生,他們還沒有這方面的政策。他們建議烏力天揚去工讀學校,那兒是他這種人待的地方,好比廁所呀下水道呀,那裡是耗子待的地方。

  烏力天揚去了一趟國棉三廠,沒有找到盧美麗。匡志勇被廠裡抽調到湖北蒲圻,幫助建設蒲圻棉紡廠,盧美麗要照顧有殘疾的丈夫,跟著丈夫去了蒲圻。他們把女兒丫丫帶走了,把烏力天時當成另一個丫丫,也一起帶走了。

  烏力天揚夜裡起來,去公共廁所小解,被人堵在廁所裡。大晴天,那個人穿一件雨衣,從頭罩到腳,像羅賓漢似的突然出現在烏力天揚面前,丟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然後又突然消失掉,把烏力天揚嚇得半天沒回過神兒來。

  「孩子,你爸爸有可能解放。再忍忍吧,快過去了。」羅賓漢說。

  根據《人民日報》社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傳達出的中央精神,在總部調查組的參與下,基地文革小組對烏力圖古拉做出結論,烏力圖古拉定性為犯了嚴重錯誤的同志,根據團結——批評——團結的教育公式,被譴送到湖北麻城五七農場,接受勞動改造。

  烏力天揚不在乎烏力圖古拉解放不解放。他就是一輩子不解放也沒什麼了不起。愛解放不解放。烏力天揚這麼想。

  烏力天揚那幾天有一頓沒一頓。幸虧修繕隊的那間房子沒人肯住,沒給收回去。魯紅軍先出來一年,一直數著日子等他,等他出來後,魯紅軍隔三差五地給他送點兒吃的來,主要是武昌區委食堂裡做的饅頭,還有生蘿蔔什麼的,烏力天揚總算有個落腳處,不至於餓死。

  魯紅軍也沒回學校。他爸爸恨不能拿菜刀劈了他。你一隻兔子幫黃鼠狼下什麼套子?你又不是吃雞的命!他爸爸這麼罵他。魯紅軍在家裡待不住,成天往基地跑,知道很多事情。簡小川上了武漢大學,讀的是哲學系;汪百團的小妹妹汪大慶和簡明了談了幾天戀愛,現在和高東風談戀愛,當然是瞞著兩家大人,但簡明了非常肯定地說,他已經把汪大慶給睡了;邱義群在武鬥中被打死了;又有一撥兒孩子當了兵……如今基地的孩子分成兩撥兒,一撥兒的頭兒是羅曲直,另一撥兒的頭兒烏力天揚肯定想不到,是高東風。羅曲直向魯紅軍表示,魯紅軍可以作為有生力量加入到他那一撥兒去,以抑制職工孩子的囂張氣焰。魯紅軍沒答應。他覺得他爸爸的話有道理,他吃胡蘿蔔,不吃雞,犯不上幫黃鼠狼下套子。他準備養金魚,用金魚去換錢,貼補家用,緩和一下緊張的父子關係。

  魯紅軍向烏力天揚透露,林彪反革命事件暴露後,簡先民被召去北京參加學習,離開基地好幾個月,一直沒有回來。羅曲直告訴魯紅軍,有一天晚上,他聽見他爸爸和北京通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簡先民,因為他爸爸一直在說,好的政委,明白了政委。他爸爸通過那個電話以後情緒不好,唉聲歎氣地對他媽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兩,簡先民這回非垮不可,我算跟錯人了。

  「愛垮不垮。」烏力天揚冷漠地說。

  「你不想報仇?你應該報仇。」魯紅軍的意思是,他自己犯不上幫黃鼠狼下套子,但烏力天揚不一樣,得下套子。而烏力天揚是他的生死朋友,如果烏力天揚需要,他願意幫他把這個仇報回來,「我們去捅了簡先民!我攢了好幾把傢伙,都開過刃。捅不了他就捅簡小川和簡明了,看誰讀哲學!誰睡汪大慶!」

  烏力天揚眯著眼睛往天上看。黃昏時分,暮色漸次來臨,光線十分柔和,天空如同嬰兒,一切都呈現出等待的樣子,觀望的樣子,需要喚醒的樣子。這種樣子是安靜的,仿佛一幅洗過一遭的水墨靜物。只有暮色懂得那以前塗抹過什麼,那之後孕育著什麼。

  「不。」烏力天揚說,「沒什麼仇可報。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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