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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7

  盧美麗在基地大門口等著。看見一個認識的基地孩子回大院,就把那個孩子攔下來,讓孩子給烏力天揚捎話,要烏力天揚去反修煤店找她。

  盧美麗頭上戴了一頂帽檐軟耷下來的工人帽,脖子上圍著一條分辨不出顏色的毛巾,身穿一件肥大的工作服,眼窩和鼻翼上全是黑煤粉子,正操著一口夾生的武漢話和一個買煤球的人爭吵。盧美麗把烏力天揚拉到煤店外,撩開衣襟,從內衣口袋裡摸出一小遝鈔票,數出兩張五元的,一張一元的,想了想,又添上兩張一元的,塞給烏力天揚,告訴他,這是她上個月的工資,想到他該沒錢花了,給他一半。烏力天揚沒講客氣,把錢接過來揣進褲兜裡。盧美麗不放心,遮擋著烏力天揚,一定要看著他把錢塞進襪子裡,叮囑他別讓人發現,別買零食,節省著花,這才放心。然後她告訴烏力天揚,天時很好,一點兒褥瘡也沒長,人也胖了一些,匡家奶奶非常喜歡他,因為他高興的時候會說毛主席語錄。匡家奶奶很驕傲,說他前世一定是文曲星,要是不讓石頭砸上,肯定是個了不起的文化人。

  等說完這些事,盧美麗才告訴烏力天揚,叫他來不光是給他錢,聽基地醫院陳護士長的丈夫說,國棉系統的造反組織提出幫助基地開展文化大革命,比如批鬥那些死不悔改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基地答應了。這一次是在國棉系統的十幾個廠輪流鬥,得鬥七八天時間,國棉三廠借鬥過好幾次走資派。從來不管走資派的飯。盧美麗猜測,基地借出來的人當中肯定有首長。她擔心首長餓著,準備和匡志勇一起給首長送飯。可是,別的廠她和匡志勇可以送,國棉三廠不行,匡志勇一家人都在廠裡,讓人家知道了日子不好過。

  「我要你姐夫把時間打聽清楚,鬥到廠裡那天,我把飯煮好,你給首長送去。」盧美麗交代說。

  「什麼首長,他早就不是首長了。」烏力天揚不耐煩地說。

  「別人怎麼叫我不管,反正我叫首長。」盧美麗固執地說。

  「他沒打死我,我憑什麼給他送飯?餓死他才好。」烏力天揚惡狠狠地說。

  「你是誰生的?誰養的?」盧美麗恨恨地說,「你怎麼沒讓他打死?你這種兒子,就該讓他打死!」

  8

  到了那一天,烏力天揚還是去了。

  盧美麗用飯盒裝了熱飯熱菜,還用罐頭瓶子裝了一瓶木耳菜蛋花湯。匡志勇有點兒不高興,小聲埋怨盧美麗把雞蛋做了,丫丫沒吃的。盧美麗去整理匡志勇的衣領,柔聲說,我改天變成母雞,我給你生蛋,好不好。匡志勇就不再說什麼,用一個帆布包裝了飯盒,領了烏力天揚出門。

  匡志勇把烏力天揚帶進廠裡,把帆布包交給烏力天揚,告訴他,沿著廠區大道往前走,第三個路口往左拐,過製冷水塔再往右拐,一直走到頭,廠部大樓邊上那個綠瓦蓋的房子,就是俱樂部。

  烏力天揚剛拐過水塔,身後就響起一片槍聲,烏力天揚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縮了腦袋往路邊躲,趴在地上,把腦袋緊緊地抱住,罐頭瓶子從手裡滑出去,摔在地上,碎了。烏力天揚稍稍抬頭,看見不遠處有人慘叫著摔倒在路上,一輛卡車失去控制,撞上了路邊的熱冷管道,車頭立刻冒出一股濃煙。烏力天揚知道子彈不是沖著自己來的,就一點點往邊上挪,挪到拐彎的地方,判斷子彈打不著自己了,猛地從地上躥起來,拎著帆布包拼命跑。

  烏力天揚撒丫子狂跑,一口氣躥出好幾個路口,也找不到哪座建築是俱樂部了,看見一座兩層樓的房子,上面蓋著綠色的瓦,他推開門就沖了進去,一看,好幾間房裡,地上鋪著褥子,牆上貼著「打倒走資派」的標語,小板凳上戰戰兢兢坐著一些灰頭土臉的人,人手捏著一本紅寶書。

  烏力天揚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問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是不是挨鬥的。戴眼鏡的中年人害怕地往後縮,點點頭。烏力天揚就想,瞎貓撞上了死老鼠,總算讓他找到了,身子一軟,靠著牆壁,一屁股坐到地上,頭暈得一個勁兒地想吐。

  外面的槍聲漸漸消失。烏力天揚喘了一陣兒,心不慌了,眼裡也不冒金星了,這才看清楚,屋裡的這些走資派,沒有一個穿軍裝的,他誰也不認識。烏力天揚問中年眼鏡,烏力圖古拉在不在?中年眼鏡反問,哪個烏力圖古拉?烏力天揚就知道找錯了地方,這裡關著的是別的地方的走資派,不是軍隊的。

  「你是誰家的孩子?到這兒來幹什麼?」中年眼鏡朝門外看了看,悄悄移過來,小聲問。

  「給人送飯。」烏力天揚沒精打采地說。

  「都什麼時候了,還來送飯,沒聽見外面槍響得狠?」一個額頭上長滿抬頭紋的小老頭兒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感慨地說,「是燒幹豆角。」

  「是燒茄子,放了郫縣豆瓣。」一個額頭上貼了一塊紗布的中年人興奮地說。

  「胡工……老胡的判斷對,是燒幹豆角,用豬油渣燒的,我過去當總務主任的時候,曬過幹豆角,熟悉這個味兒。」一個躺在褥子上背朝門的人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一個尖著嗓門兒的人不滿地說,「你們都沒有調查,狹隘經驗論,亂發言,所以黃至清你才成了反動的技術權威,廖若行你才帶著我們走上了一條資本主義道路。」

  「區千秋,你不要對別人馬列主義,對自己自由主義,你就是毛主席說的那種下車伊始就哇啦哇啦發議論,這也批評那也指責,十個有十個要失敗的人,你這種欽差大臣才最該被革命群眾打倒。」有人反駁尖嗓門兒。

  屋裡熱鬧起來。尖著嗓門兒的人和人爭吵,興味盎然地猜測烏力天揚的帆布包裡到底是燒茄子還是燒幹豆角。

  「你們沒吃飯?」烏力天揚突然問。

  「也不能這麼說。前天吃過一頓,昨天也吃過一頓,今天嘛,到現在還沒有,也許沒到時間吧。」戴眼鏡的中年人說。

  「那你們吃吧。」烏力天揚把帆布包推過去,「炒河蝦和炒豆角。本來還有一瓶木耳蛋花湯,讓我給潑灑了。」

  「你說什麼?炒河蝦和炒豆角?不會吧?」額頭上貼紗布的年輕人朝身後看了看,激動地說,「我們都犯了經驗主義的狹隘錯誤,是炒河蝦和炒豆角!」他回過頭擔憂地問烏力天揚,「你不給你爸爸送去?他沒有吃的怎麼辦?」

  烏力天揚已經出了房間,靠著牆在門口坐下。他聽見身後人們圍上來的聲音、七嘴八舌議論怎麼分那份飯的聲音,然後,這些聲音突然消失,屋裡響起一片狼吞虎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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