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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烏力天揚靠在牆上,把頭埋在膝蓋裡,在髒兮兮的褲子的阻擋下拼命睜大眼睛。他想,他沒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根本看不穿他自己的腿。他想,他本來就不該給「那個人」送飯,反正不管怎麼樣他都得死,餓死比讓人揍死好。不知為什麼,因為這個發現,烏力天揚快樂得想哭。他想,餓死他!餓死他!他為自己這個念頭激動得發抖。

  9

  冬天到來的時候,烏力天揚的小組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件事,讓小組的活動從偷竊上升到搶劫。

  汪百團的小妹妹汪大慶得了急性腦膜炎,胡敏和汪百團抬著汪大慶去基地醫院。醫院根據文革小組的規定,拒絕給黑幫家屬看病。胡敏找到文革小組,文革小組同意她帶汪大慶去地方醫院治療。去地方醫院看病得花錢,汪道坤已經被開除了黨籍和軍籍,不再享受組織上發給的薪水,胡敏50年代就從部隊轉業,回家當了家庭婦女,長期沒有收入,家裡沒錢。胡敏抱著汪大慶坐在營區的路上號啕大哭,惹來很多人觀看。

  烏力天揚去果樹林裡挖出小鐵盒,取出裡面的二十塊錢,交給胡敏。胡敏千謝萬謝,找修繕隊借了一輛板車,和汪百團一起把汪大慶拖到武昌區人民醫院。哪知到了醫院,錢卻被小偷給偷了。胡敏一急,就在醫院急診室裡,一頭撞到牆上,頭上撞出個大大的血窟窿。汪大慶躺在一旁沒人管,她倒讓人拖進了急診室。

  烏力天揚和汪百團、魯紅軍商量,怎麼才能儘快弄到錢,既給汪大慶治腦膜炎,又給胡敏治血窟窿。想了好幾個方案都不行,最後魯紅軍出主意,搶,不搶別的,就搶手表——搶別的目標大,錢少,一塊手錶怎麼也值幾十塊,給汪大慶和胡敏治病足夠了。

  行動時間定在晚上,這個時候路上沒有太多行人,容易得手。作案地點和撤離現場的路線是事先確定的,選擇在中山大道三角路地帶,這裡是勝利街、嶽飛街和蔡鍔街的交會處,就算兩條路線出了問題,至少還有第三條路可供撤離。

  到達作案地點後,三人在馬路牙子上坐下,等得天黑。看東南兩北過往行人,猜誰戴了手錶,是梅花牌還是上海牌。汪百團老是吸鼻子。魯紅軍煩,說汪百團,你不要老吸鼻子好不好?吸得人怪緊張的。烏力天揚說,別吵,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最想幹的事情是什麼。汪百團說,我最想幹的是殺掉邱義群。魯紅軍說,天揚沒問這個,天揚問的是理想,對吧天揚?我最想有一個兄弟,親兄弟,不過現在沒關係了,天揚就是我的親兄弟。烏力天揚說,我最想我是別人,不是我,隨便是誰都行。汪百團看了一眼烏力天揚,悶悶地說,我也是。魯紅軍想了想,說,我也是。

  三個人一直在街上待到夜深,眼看著街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了,就開始行動。

  烏力天揚眼尖,很快發現了目標。目標是一個大個子年輕人,大概有急事,匆匆從他們身邊走過。路過他們身邊時,抬起手臂看了看腕上的表,表面在路燈照耀下反射出誘人的光。烏力天揚示意魯紅軍和汪百團行動。三個人跟過去,看著跟近了,大個子年輕人卻拐進了路邊的公共廁所。烏力天揚使了個眼色,他和魯紅軍跟進廁所,汪百團留在外面放哨。

  廁所裡沒有別人,那人正蹲在一間茅坑上,一邊暢快地拉屎,一邊傷感地歎息。烏力天揚猶豫了一下,進了另一間茅坑。魯紅軍看烏力天揚沒有動手,也躲到一邊,裝作小解,在那兒磨磨蹭蹭地解扣子。等了好一會兒,大個子年輕人從茅坑間出來。烏力天揚一步邁出,準備下手。

  大個子年輕人被突然邁出茅坑的烏力天揚嚇了一跳,警覺地問烏力天揚要幹什麼。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隱約喧鬧聲,是高音喇叭的聲音。汪百團沖進廁所,說有一支遊行隊伍過來了,快走!大個子年輕人連忙往上提褲子,說你們不要亂來啊。烏力天揚蒼白著臉,命令大個子年輕人把手錶給他。年輕人退到牆角,說我是車站路街道革委會的成員,你們搶革委會的人要吃虧的。魯紅軍從腰後抽出匕首,握著匕首走過來。年輕人連褲子都沒有扣上,連忙把手錶摘下來,說革命小將,千萬不要亂來,我給你們就是。烏力天揚一把將表奪下,來不及看,三人慌裡慌張搶出廁所,在廁所門口撞到一起,手錶掉在地上。烏力天揚撿起手錶,追上魯紅軍和汪百團。

  一出廁所三人就呆住了。剛才還寂靜的街道,此刻一片喧嘩——幾輛宣傳車緩緩駛來,車上的高音喇叭裡,一個激情洋溢的女聲在播送著最新指示:「一個人有動脈、靜脈,通過心臟進行血液循環,還要通過肺部進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進新鮮氧氣,這就是吐故納新。」然後換成一個激動得嗓子眼兒裡帶著哭音的男聲:「一個無產階級的政黨也要吐故納新,才能朝氣蓬勃。不清除廢料,不吸收新鮮血液,黨就沒有朝氣。」宣傳車後面是情緒激動的遊行隊伍,人們敲鑼打鼓,高聲呼喊:熱烈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

  三人還愣在那裡,身後大個子年輕人已經從廁所裡追出來,大聲喊,抓強盜!抓強盜!三人被提醒了,兔子似的躥出去,穿過街心小島,躥進蔡鍔路。可是,他們遇到了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蔡鍔街上,另一支遊行隊伍迎面而來。烏力天揚收住腳步朝後看,大個子年輕人遠遠地追上來,嘴裡大聲喊叫,腰間的皮帶沒紮好,露出一截,像腸子頭似的可笑地在身前晃悠著。三人像視死如歸的草原毒蛾,向遊行隊伍撲去,在人行道和麻石建築之間跳躍著、躲閃著,撞上人也被人撞上,從遊行隊伍中穿插而過。

  大個子年輕人的喊叫聲被宣傳車的高音喇叭聲、震天動地的鑼鼓聲和人們的口號聲淹沒。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遊行隊伍裡的幾個人瞭解到發生了什麼。幾個年輕氣盛的小夥子離開遊行隊伍,向江邊追去。不斷有看熱鬧的市民參與進來,追捕搶劫犯的隊伍越來越龐大,追到沿江大道粵漢碼頭附近時,他們至少已有上百人了。

  汪百團落到後面。烏力天揚以為汪百團跑不動了。他喘著粗氣扭過頭去朝汪百團喊,快呀,你媽的腳丫子生瘡呀!但是,他愣住了,刹住了腳。

  汪百團站下來,面對身後追上來的隊伍。那張枯黃的梔子花臉就像要凋落似的猙獰著。他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把它舉起來,對準追捕隊伍。那是一支馬格努姆左輪運動型手槍,槍身的銀色烤鉻在燈光照映下發出冰冷的寒光。

  「別過來,我會開槍!」汪百團嘶啞著嗓子朝人們喊。

  人們根本沒有聽見汪百團在喊什麼。也許他們聽見了,卻被最新指示鼓舞著,根本沒有把那支點32的左輪手槍放在眼裡。人們蜂擁而上。

  「別開槍!」烏力天揚聲嘶力竭地喊著,反身朝汪百團撲過去。

  槍聲響了。槍聲在喧鬧的夜裡幾乎聽不見,至少呐喊著朝搶劫犯撲上來追捕的人們沒有聽見。烏力天揚看見那支點32的左輪槍在汪百團手中跳動了一下,一粒短短的彈殼像跳蚤似的蹦出來,跌落在馬路上。追捕的隊伍中,有一個人像是跑累了。脖子往後一仰,身子歪向一旁。坐到地上,後面的人沒有收住腳,撞在他身上,好幾個人摔倒在馬路上。

  烏力天揚的腿軟了。喘著氣,覺得舌頭已經舔住了跳到嗓子眼兒的腥甜的心臟。他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看見汪百團緊張地微笑著,手裡仍然舉著那支槍,臉上有兩行肮髒的液體滾落下來。他看見追捕的人群圍住那個跌倒下去並且痛苦地捂住小腹的人,好像在勸說他站起來,然後,那些人慢慢地直起腰,轉過身,充滿仇恨地、同仇敵愾地朝這邊走過來。

  烏力天揚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撲向汪百團,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讓他打光槍膛裡剩下的六發子彈。

  10

  烏力天揚和汪百團被當場抓獲,扭送公安局。第二天淩晨,從粵漢碼頭跳入江中游回武昌並且準備潛逃到山西老家的魯紅軍,也從武昌區委宿舍抓捕歸案。汪百團被憤怒的人們打瞎了左眼。打斷了左脛骨。烏力天揚左肋的兩根肋骨被踢斷,整個臉被打得腫成一隻水泡南瓜。稍晚歸案的魯紅軍,甚至沒有在第一眼時認出他們來。

  對這樁搶劫和槍擊傷人案的審訊花了三小時十二分鐘,宣判則在兩個月後。鑒於三個當事人年齡均不滿十八歲,屬￿少年犯罪,汪百團被判勞動教養四年,年滿十八歲後再行轉判;烏力天揚被判勞動教養兩年;魯紅軍被判勞動教養一年;兩件武器,手槍屬￿軍用品。結案後被基地留下案底取回,匕首則丟進公安局一間專門存放作案兇器的倉庫,時隔十二年後的1980年,和其他一批作案兇器一起,送往漢陽鋼廠監督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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