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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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在水靈的聾啞姑娘們表演《北京的金山上》的時候發生的。修繕隊家屬區突然起了大火,大火從邱隊長家燃起,很快蔓延到附近人家,基地出動了消防車,用了兩個小時才把火撲滅。事後的調查沒有任何頭緒。職工家普生爐子。私自牽電線燒電爐的事情也有,火災隱患不少。加之邱金漢是職工造反派的頭頭,邱義群是紅衛兵的頭頭,父子兩人都有大量對頭。人為報復的可能也存在。邱義群好幾次冒出烏力天揚是縱火犯的念頭,可不光他自己,基地當晚看演出的人都證明烏力天揚不在火災現場,就算指證了也得不到支持。到最後,基地召集修繕隊職工開了一個安全整治大會,再把職工私自亂牽的電線拆除掉,事情也就到此為止。 人們只是忽略了一點,烏力天揚幾年前就製造過土炸彈,企圖炸毀那架海軍96式陸基攻擊機,雖然炸飛機的陰謀沒有得逞,但炸藥包的確被點燃了,也就是說,烏力天揚具有足夠的作案能力。剩下的技術問題不難解決——火藥包放置在引火柴等易燃處,導火索的前端用打濕的油布包裹住,牽進封了明火的爐底,大約在三十分鐘到五十分鐘之間,油布被爐底的高溫烘乾,導火索點燃,啟動火藥包,繼而引燃易燃品,火災就發生了——這也是烏力天揚那天看演出時去晚了,找不到座位,只能靠牆站著看那些俊俏的聾啞姑娘的原因。 4 簡雨槐從上海舞蹈學校學習回來就來找烏力天揚。兩姊妹在門口站著,好半天沒敢進屋。烏力天揚拉開吱呀呀亂響的門,說進來吧,兩個人才小心地邁過地上到處亂丟的大字報紙和臭烘烘的球鞋,進了亂糟糟的屋子。 簡雨蟬這一回沒大大咧咧,東張西望地看豬窩似的房間,抽了一下鼻子,坐到床頭,什麼話也沒有說,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 簡雨槐沒有坐。屋子只有六七平米,放了一張床、一張桌子,連凳子都沒有一個。烏力天揚從來不疊被子,在一盞十五支光的燈泡下,屋裡的任何東西都很可疑,讓人不敢坐。 簡雨槐本來就口訥,兩個嘴巧的人不說話,她就找不到話說。後來還是她說了。她說自己前些日子去河南和湖南下部隊演出,然後去上海芭蕾舞學校進修,一走就是大半年,不知道家裡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她說芭蕾舞學校一個舞蹈老師頭一天還在教她們,第二天就上吊了。她說得很淩亂,沒有頭緒,簡雨蟬在一邊聽了很不滿意,打斷她的話,說姐你費什麼話,你就問天赫哥哥的事,讓天揚告訴你,不就完了嘛。簡雨槐愣了一會兒,問烏力天揚,烏力天赫有沒有消息。烏力天揚就把烏力天赫來信的事情告訴了簡雨槐。 簡雨槐始終瞪著一雙驚恐不安的眼睛看著烏力天揚,臉蒼白著,像蒙上了一層薄雪,隨時可能被風吹破。在烏力天揚告訴她烏力天赫信裡的內容後,她只問了一句話: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為什麼會恨家裡人? 簡雨蟬不耐煩地從床邊站起來,要烏力天揚告訴簡雨槐烏力天赫的地址。烏力天揚說沒有地址,郵戳是廣東梅縣的,信封上只寫了內詳。你找不到他。烏力天揚很有把握地說。他就是這樣,就是想讓人找不到。 5 武漢是一座河流眾多而又多雨的平原城市,因為這個,武漢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那些大大小小的湖泊裡有一種肉眼不易看到的小動物,在顯微鏡下看,就像一隻只草鞋底,它們叫草履蟲。因為太小,容易受到魚蝦的侵犯,它們只能成群結隊地生活,不敢放單。 烏力天揚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草履蟲夥伴,他們是魯紅軍和汪百團。 魯紅軍一直在暗中打聽烏力天揚的情況。烏力家的事情他都知道,是汪百團和羅曲直告訴他的。魯紅軍已經和自己的同學簡明了徹底分道揚鑣了。簡明了警告魯紅軍,如果他再來基地,再找狗崽子烏力天揚,他就告訴門衛把他抓起來,當漢奸斃掉。但這阻止不住魯紅軍。學校已經停課了,魯紅軍在家裡待不住,再說他特別關心烏力天揚。烏力伯伯被鬥被打他管不了,薩努婭阿姨被抓他也管不了,被鬥被打被抓的不止一個,不止伯伯和阿姨,這些他都不管。他只管烏力天揚,當漢奸也管,斃掉也管。魯紅軍不斷往基地跑,跑來打聽烏力天揚的情況。等烏力天揚從烏力家搬出來,搬到修繕隊,魯紅軍索性公開和烏力天揚走到一起,完全不把簡明了放在眼裡。 基地後勤部長汪道坤在運動中也被揪出來,進了學習班,家裡的人也被趕到修繕隊。因為被打倒的人越來越多,修繕隊把兩排舊庫房騰出來,用油毛氈封出二三十間,家裡人口多的分兩間,人口少的分一間。汪百團家除了老大汪冀中和老二汪勝利在部隊,下面還有五個兄弟姊妹,外加汪道坤的一個寡婦妹妹,家屬有七口,汪道坤的老婆胡敏到文革小組去哭了幾次,又去找簡先民求情,考慮到汪道坤在批鬥過程中被激怒的群眾打成了腦震盪,簡先民動了惻隱之心,汪家就此分到三間房子,是修繕隊倉庫住戶中的大財主,被很多人嫉妒。 高東風停課以後也常來基地。鍋爐廠造反派打得一塌糊塗,這讓孱弱的他十分懷念基地安靜的果林和快樂的小鳥。誰也想不到,烏力天揚當年的跟屁蟲高東風會改弦易轍,投奔邱義群。他把汪百團的小妹妹汪大慶的橡皮筋扯斷了。汪大慶要高東風賠。高東風不賠。汪大慶拉住高東風不讓走。高東風把汪大慶摔倒在地上,把汪大慶的頭磕出了血。汪百團去找高東風報仇。高東風找來邱義群。邱義群要兩個修繕隊的孩子把汪百團夾住,讓高東風扇汪百團的耳光,扇左臉十下算土地革命戰爭,扇右臉十下算抗日戰爭,左右開弓扇十下算解放戰爭,再沖臉上吐三口痰算抗美援朝。小子,變天了你知不知道。邱義群往拳頭上吐了一口唾沫,把拳頭重重地打在汪百團的小肚子上,然後帶著高東風等人揚長而去。 汪百團越來越不愛說話,和烏力天揚、魯紅軍在一起。不管在任何地方,他都低頭找大塊的石頭,在石頭上磨一把折疊刀,磨得聲音很刺耳。魯紅軍埋怨汪百團是製造噪音犯。汪百團不停下,還磨刀。誰也別攔,我非捅他不可。汪百團惡狠狠地說,也不知道他是要捅高東風,還是要捅邱義群。 重新走到一起的三個孩子得有個組織。烏力天揚給這個組織起了個名字,叫「敵後武工隊基地小組」,他任黨小組長,魯紅軍和汪百團任副組長,組員暫時沒有,先空著,等條件合適了再發展。魯紅軍很興奮,覺得自己終於成了正規軍,不斷地摩拳擦掌。汪百團對組織的名字有點兒挑剔,認為不夠響亮,建議起個響亮的,比如說,叫「中共鄂東特委敵後武工隊基地小組」。烏力天揚不同意。那得多長一口氣才能說完哪。還不得憋死,不如省下點兒力氣幹點兒實事。 6 基地小組的第一次任務是偷竊。偷竊的對象是他們自己的家——過去的家。 魯紅軍和汪百團發現,自從烏力天揚沖上臺去把他爹的頭髮剃掉之後,他有了很大變化。他們非常佩服烏力天揚的這種變化。所以。當烏力天揚宣佈他自己任黨小組長的時候,他們誰也沒有表示反對。 烏力天揚和兩個副組長商量,自己家被抄過,又讓盧美麗搜羅過一次,基本上屬執行過三光政策的無人區,沒有油水;汪道坤是白區過來的幹部,知識分子,生活講情調,肯定有些抄不乾淨的浮財,第一次先偷汪百團家。汪百團很爽快,表示不偷白不偷,很有點兒戰爭年代富家子弟為革命大義滅親的架勢。 那天晚上,三人夜馬銜枚,避開營區巡邏哨,潛入家屬區。 汪百團熟悉地形,領著烏力天揚,兩人順著樓後的下水管道爬上二樓露臺,再用棉衣包住窗櫺子,敲開一扇玻璃,開了窗戶,翻進屋裡。汪百團撞倒了客廳裡的一隻花瓶,弄出響聲,差點兒被巡邏的夜哨發現。汪百團先去自己屋裡找到一雙回力牌高幫球鞋,把鞋往脖子上一掛,這才領著烏力天揚到處翻東西。白區來的幹部果然有不少浮財,他們找到一捆衣裳、半筐松花皮蛋、一桶大米、半打午餐肉罐頭、兩瓶竹葉青酒、一套《白癡》、一套《葉爾紹夫兄弟》。烏力天揚甚至在汪家的儲藏間裡找到半條長滿綠色肉黴的金華火腿和幾大壇咕嚕咕嚕冒著氣泡的泡菜。烏力天揚小聲說汪百團,我操你媽,你家真是財主,難怪你爸有力氣,生出你們七個。汪百團對那些東西沒興趣,他找到了一件東西,沒告訴烏力天揚,偷偷掖進懷裡。他還找到一本他爸爸的工作日記,也掖進懷裡。東西從窗戶遞出去,魯紅軍在外面接應,運進小樹林。汪百團從黑暗中摸過來,小聲問烏力天揚,他找到一包避孕套,問烏力天揚要不要。烏力天揚哧哧地笑,說又不能拿來裝大米。汪百團很認真地把避孕套揣進褲兜裡。說汪大慶沒了橡皮筋,拿去給她當氣球吹著玩。 第一次任務完成得很漂亮,烏力天揚以黨小組長的名義佔有了《葉爾紹夫兄弟》和《白癡》,其他東西,讓汪百團和魯紅軍分。魯紅軍大方地說,我爸一個小破科長,我家沒落到你們這個份兒上,也別想落到你們這個份兒上,我就別分了,都給百團吧。 烏力天揚那幾天有事幹了。他整天不出門,躺在床上讀《白癡》,魯紅軍和汪百團幾次來找他,耍他乘勝出擊,去偷別人的家,都被他拒絕了。 烏力天揚被《白癡》裡那個動盪不安的時代深深吸引住,被書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他覺得自己的家庭就像伊伏爾金的家庭,每個人都只顧著維護自己表面的尊嚴,骨子裡卻相互冷漠,自私自利;他覺得自己就像渾不覺世的瓦略,烏力天赫則像輕視家庭的笳納,他倆身上都充滿了庸俗、吝嗇和瑣碎的平凡。烏力天揚對費裡帕夫娜這個人物非常著迷,她是一個追求正義和理想生活的化身,卻又是一個被摧殘和犧牲掉的人,烏力天揚好幾次為她的悲慘命運流下了眼淚。 汪百團躲開母親胡敏和幾個兄弟姊妹,蹲在公共廁所裡看完偷回來的那本日記。有好幾天,他情緒低落,不想和人說話,再說話時,竟然悶頭悶腦地說,我爸被打成腦震盪不冤枉,他是一個心理陰暗的小人。 烏力天揚和魯紅軍不知道汪百團說那話是什麼意思,問他,他又不肯說。後來汪百團把那本日記燒掉了,誰也不知道那裡面到底寫了一些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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