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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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力天揚越抖越厲害,突然推開人群,朝臺上沖去。他爬上檯子,鑽進亂哄哄的人群。從那個興奮得有些失控的家屬手裡奪過剃頭推子。再一把揪住了烏力圖古拉的頭髮。 烏力圖古拉看見了烏力天揚,看見了烏力天揚手中握著的剃頭推子。他下意識地扭動身子,掙扎著,全身的關節咯吱咯吱嚇人地響,大聲罵道,小兔崽子,你想幹什麼!烏力天揚不搭話,一推子下去,一片頭髮飄散下來,落在烏力圖古拉的臉上,再從那裡跌落到烏力圖古拉的身上。烏力圖古拉罵得更厲害,他說你個……王八犢子……看我怎麼……收拾你!烏力天揚不管不顧,只是咬牙,迅速開合著手中的推子。混帳!不許往下倒!起來!抱緊我的腿!起來揍我!揍我呀!往死裡揍!別讓我來軍閥作風啊!一推子,又一推子。他流淚了,淚水糊滿了他的臉。你個破爹!你個破英雄! 亂糟糟的頭髮像是被打中了的黑天鵝身上的羽毛,一片片地飄落到烏力圖古拉的身上,再飄落到人們的腳下。烏力圖古拉還在罵,但聲音明顯弱下去,掙扎也弱下去,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致命的地方準確地擊中了他,讓他一下子泄了氣。他的頭上迅速出現了一道道灰白色的頭皮,那裡很快滲出血珠子。他終於閉上了嘴,不再罵,而且閉上了眼睛,不再掙扎,任由他的老五在他的頭上肆虐橫行。 群眾認出了烏力天揚。議論紛起。很快,全禮堂的人都知道了,那個給烏力圖古拉剃陰陽頭的孩子不是別人,正是烏力圖古拉的老五。混亂很快平息,議論聲沉靜下去,全場一片寂靜。簡先民坐在那裡,皺著眉頭,直到最後,他也沒有想出該不該阻止這個帶有戲劇化的暴力場面。 2 盧美麗是從江邊的小營門進來的。小營門站崗的哨兵是新兵,不認識盧美麗。盧美麗騙哨兵,說自己是簡政委家的親戚。哨兵把電話打到簡先民家,方紅藤接的電話。方紅藤聽說對方叫盧美麗,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叫她進來吧。 盧美麗到了烏力家,正碰上基地後勤營管處的人來通知烏力天揚搬家。烏力家要查封,烏力家的人不能再住在裡面。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原則,基地文革小組指示後勤部,給烏力天揚和烏力天時兄弟倆找一處住房,讓他倆搬出去。住房很快找到了,是修繕隊的一間工具室,後勤部通知修繕隊,把工具堆到別的地方,屋子騰出來,給兩個反革命的崽子住。 烏力天揚沒有和營管處的人強嘴,找來一張床單,把烏力天時挪到包袱裡,包袱的四個頭系成死結,掛在自己脖子上,吃力地抱起烏力天時一步一步地往樓下移。盧美麗攔住烏力天揚。問營管處的人想幹什麼,還讓人活不讓人活。盧美麗從烏力天揚懷裡搶過烏力天時,抱著烏力天時反身回到樓上,把烏力天時放回床上,說搬什麼,盤古王開天地這兒就是烏力家。又不是我們搶來的,我們哪兒也不去,要不就在這兒把我們槍斃好了。 營管處的人說,你們別強,強也沒用,再強也得給拿下來;給你們三天時間,三天時間不走,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說話。還拿話戧烏力天揚,翻什麼白眼?是不是槍斃,也得無產階級專政說話,不是你。 等營管處的人走了,盧美麗抹一把汗,坐著扇了一會兒風,告訴烏力天揚,家裡的事兒她知道了,是基地醫院陳護士說的,她丈夫是匡志勇廠裡的革委會幹部。說罷站起來往門外走,叮囑烏力天揚等著,她不回來哪兒也別去。 天快黑的時候,盧美麗回來了。不光她,還有匡志勇和一輛自行車。匡志勇手裡握著一根繩子,進門時沒邁好,差點兒摔一跤。盧美麗去各個屋子搜尋了一遍,辦公室和臥室門上貼的封條她看也不看,一把撕掉,推門進去,把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的照片一張張從地上撿起來,裝進一隻紙袋,掖進懷裡,安禾的骨灰罐用衣裳包好,再回樓上找出幾件烏力天時和烏力天揚的換洗衣裳,連同安禾的骨灰罐一起打進包袱,往肩上一扛,要烏力天揚跟自己走,去她家,不在這兒受氣。 匡志勇一直很緊張。盧美麗找東西的時候,他坐在烏力天時床頭,看一眼烏力天時,再看一眼門,聽見樓下有什麼動靜,立刻站起來,眼睛盯著門,用力絞手中的繩索,好像那裡隨時有可能冒出什麼人來。等盧美麗上樓來,匡志勇小聲問她,會不會惹出什麼事情來,大人就算了,孩子還小。盧美麗替匡志勇整了整衣領,說志勇,別怕,我們做壞事了嗎?我們沒有。天時不是牛鬼蛇神,是英雄;天揚也不是牛鬼蛇神,是英雄的弟弟,他們不能把他們怎麼樣,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那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她又抻了抻匡志勇的衣袖,說志勇,我要你知道,嫁給你,我是跳龍門了。我一個鄉下丫頭,成城裡人了,我這是上輩子修來的,我要你一輩子都替我拿主意,一輩子都做我的主心骨。又轉了身叫烏力天揚,讓他過來,說你別斜眼兒,你是唯一還站在這個家裡的男人,斜眼兒沒用,你跪下,給你姐夫磕頭,就說烏力家謝謝匡家的救命之恩。 匡志勇沒攔住,烏力天揚過來,人往地上一跪,給匡志勇磕頭,說謝謝匡大哥,謝謝匡家救命之恩。匡志勇眼圈紅了,搶上一步,用那只不殘的手把烏力天揚用力往起架,說莫這樣,莫這樣,天揚弟弟你這是罵我。又急得說盧美麗,美麗你這是幹什麼?你不如扇我的臉。盧美麗就去床上抱烏力天時,說,好了,天揚,已經謝過了,起來,我們走。 烏力天揚不跟盧美麗走,任盧美麗和匡志勇怎麼勸,他都不肯離開基地。天時可以走,天時是英雄。他不走,他不是英雄。盧美麗急了,說烏力天揚,你想幹什麼?沒聽人家說,要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說話呀?首長都沒有強得過,你比首長還狠,你的小腦袋比鐵拳頭硬?匡志勇在一旁幫著勸烏力天揚,兄弟,莫氣你姐姐,你姐姐在奶毛毛,她一生氣,毛毛就沒有奶吃了。 烏力天揚還是沒有走。烏力天揚絕得很,就是不走,說你們煩不煩,要走就走,不走就把天時留下,我們愛臭不臭。盧美麗沒有辦法,把烏力天揚狗血淋頭地好罵了一頓,又讓匡志勇看看帶了錢和糧票沒有。匡志勇摸衣兜,摸出五角二分錢,六兩省版糧票。盧美麗把錢和糧票交給烏力天揚,再三叮囑,要他腦子放靈活一點兒,遇事繞著走,別跟人鬥氣,看著過不去,就去國棉三廠家屬區二宿舍十一棟問匡志勇家,或者到大慶路反修煤店找她。這樣叮囑完,自己箍了床上的烏力天時,把他抱下樓。匡志勇推著自行車,後架上用一床被子鋪了木板,盧美麗把烏力天時放在木板上,裹上被子,再用匡志勇帶來的那根繩子,仔仔細細把烏力天時紮好,匡志勇在前面推著車子,盧美麗在後面扶著烏力天時,兩個人出了院子,很緊張地走了。 盧美麗第二天又來了,給烏力天揚送了二十塊錢、三十斤市版糧票,還有一袋米。她把錢和糧票分成幾份,分別替烏力天揚縫在幾個褲頭裡,告訴烏力天揚,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動這些錢和糧票。盧美麗又去樓下的幾個房間翻騰了一陣,硬是讓她找出四塊五毛錢和二十多斤糧票出來,從廚房和儲藏室裡也收拾出一堆能吃的東西,再翻出兩個旅行包、一口箱子,往旅行包和箱子裡盡可能地裝了一些日用品,這才讓烏力天揚扛了箱子,自己拎了兩個包,送他到修繕隊,去找營管處分的新住處。 3 烏力天時被盧美麗接走了,烏力天揚輕鬆多了,覺得有一種喜兒走出山洞重見天日的感覺。那幾天兜裡有錢有糧,餓不著,又沒人管,餓了吃,困了睡,還去警衛連的菜地裡偷了幾個西紅柿,回來在公用水龍頭下沖洗乾淨,當水果吃掉,過了幾天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修繕隊隊長邱金漢的兒子邱義群打小不受烏力家男孩子的待見,知道烏力天揚被營管處攆到了修繕隊,拔了毛的大雁落進了泥濘裡,就趾高氣揚地帶了幾個修繕隊的孩子來找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不買他的賬,打了起來。邱義群把烏力天揚痛揍了一頓,打得他在地上到處亂爬,鼻血打出來,肋骨也踢傷了,還被邱義群用腳踩住,在頭上撒了一泡腥尿。 除了一瘸一拐地去公共廁所,烏力天揚好幾天沒有出門,整天蒙著腦袋睡覺,修繕隊的孩子在外面踢門,罵狗崽子滾出來,他也不起來,一副被打了的架勢。過了幾天,聾啞學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到基地慰問演出,修繕隊的人都去大禮堂看演出,烏力天揚也去了,因為去得晚,沒了座位,委頓地靠在大禮堂的後面,不停地往地上吐口水。邱義群坐在人群當中,得意地轉過頭去沖烏力天揚笑,烏力天揚也咧開嘴卑鄙地笑,邱義群就回過頭去對身邊的同伴說,老子早就看著烏力家的人不順眼,不就是有個破爹嗎,歷史證明,出身是他媽小娘養的。 那天的演出很精彩,有舞蹈《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八角樓的燈光》,還有器樂小合奏《北京的金山上》,大家看得津津有味。人們發現,聾啞姑娘大多長得俊俏,比不聾啞的姑娘水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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