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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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喊什麼喊?我讓你喊了二十年了,你就不想想,你憑什麼?文化大革命一年多了,讓你舒服到現在,你還有什麼想不通的?」 最先撤離的是通訊員周中保。值班員把基地文革小組取消烏力圖古拉一切政治待遇的電話通知一傳達,周中保就把剛取回的《解放軍報》往臺階上一丟,去後院工作人員宿舍打好背包,扛上就走,連告別都沒有。隨後離開的是司機小陳,不但他走了,吉姆車也開走了。警衛班原有三個值班員,撤走兩個,留下一個,那一個去警衛連食堂吃飯,有時候半天不回來,有時候回來看一看,又溜回警衛連,等於一個沒留下。 秘書嚴之然是最後一個走的。嚴之然走進烏力圖古拉的辦公室,張嘴想說什麼,烏力圖古拉煩躁地沖他揮了揮手,說行了,走吧走吧。嚴之然低下頭,走到門口又站住,磨磨蹭蹭不拉開辦公室的門。烏力圖古拉歎了口氣,說,這一年,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轟轟烈烈地鬧這場革命,它是為什麼?有人讓我想明白了。革命啊,它是一些人推翻另一些人的暴力行動,響槍不響槍,它都是戰爭,都有對頭。你還年輕,日子還長,別為我這個老東西把前程給丟了,該怎麼說,你自己看著辦,保你自己吧。 烏力圖古拉被拉到臺上去接受群眾批鬥。他死頑固,不讓人家批,人家批十句他還一句,那一句就把別人的十句全給否定了。 我革命那會兒,你爹還在放牛呢,你知道什麼叫革命?他說。 軍閥讓我打了不少,你打過幾個?沒打你嚷嚷什麼?他說。 毛主席說搞文化革命,毛主席是說搞壞人的革命,你好壞都不分,你提毛主席什麼事兒?他說。 一群兵沖上去,拳頭如雨,完全按照擒拿拳的套路下手。是烏力圖古拉要求他們在訓練中人人過關,是烏力圖古拉把每個兵都訓練成了硬拳頭,他們做到了。烏力圖古拉的反擊絕望而可笑。一個怒氣衝衝的兵使了個大背,把他摔倒在臺上。兵摔倒他以後很興奮,沖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說沒趕上戰爭年代不等於什麼都趕不上,看看小人物能不能摔倒大人物,也讓大人物嘗嘗被小人物摔倒的滋味兒! 薩努婭到處給烏力圖古拉找傷濕止痛膏,用熱毛巾給他敷腰。她埋怨烏力圖古拉和群眾硬頂。烏力圖古拉沒好氣地說,那是什麼群眾,一群流氓。 「幹群眾什麼事兒,還不是你們自己弄的。」烏力天揚從客廳過,沒好氣地冒出一句,「什麼雞巴破黨,沒人整了,自己整自己。」 烏力圖古拉像一頭髮了威的獅子,一躍而起。烏力天揚想躲沒躲掉,被烏力圖古拉一耳光打倒在地,帶翻了一把椅子。 「小兔崽子,你沒有資格評價共產黨!」烏力圖古拉朝烏力天揚怒吼。 「打我幹什麼!是我鬥你呀!」烏力天揚也朝烏力圖古拉吼,抹一把鼻血,再捂著火辣辣的臉,「有本事揍我,幹嘛不去揍那些鬥你的人?是他們欺負你,你揍你孩子的勇氣到哪兒去了?」 「你放屁!」烏力圖古拉語盡詞窮。 「你才放屁!」烏力天揚瞪著血紅的眼睛。 烏力天赫離開家後,烏力天揚接替四哥成了烏力圖古拉的對頭。父子倆經常幹仗。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揚追得樓上樓下亂竄,好幾次,眼見著手中皮帶就要抽到烏力天揚身上,烏力天揚一低頭逃上閣樓,再攀上露臺的欄杆,從那裡躍到烏力天時房間的窗臺上,踹開窗戶跳進屋子,然後從那裡溜掉。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烏力天時躺在床上,因為烏力天揚從他頭頂飛鼠似的跨過,擋住了他看天花板的視線,有些煩躁,眼白比平時更多了一些。 「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烏力天揚高喊著,沖出房間。 這種事發生過兩次後,烏力天揚失去了逃生通道。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時房間的紗窗釘死。薩努婭也警告烏力天揚,不許他再拿三哥做人質。烏力天揚只能做狼牙山五壯士,悲壯地從二樓窗臺上跳進院子,摔得屎都差點兒濺出來。 烏力天揚再也不怕挨打。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巴掌沒到就尖著嗓子嚷嚷的烏力天揚了。他敢和烏力圖古拉對罵,甚至手中有傢伙的時候,比如抄上了菜刀的時候,他敢和烏力圖古拉對峙,轉著圈子紅著眼說,你來,你來呀!他在心裡悲壯地想,你烏力天赫沒做到的事情,留給我來做,讓你看看,我是不是你說的光會叫的狗,是不是沒有腦子的孑孓! 3 1968年3月23日,蘇聯船隻「烏克蘭共青團員」號駛入廣州虎門,二副波諾馬爾楚克偷拍中國海軍艦艇和虎門要塞地形,被中國反間諜機關人員抓獲。間諜案事件發生後,薩努婭的問題升級,她被確定為蘇聯特務,屬敵我矛盾。 薩努婭是天不亮的時候被人從家裡給帶走的。兩輛駕駛室玻璃上貼有武漢市革委會專政小組和武漢市公安局軍事管制委員會聯合頒發的特別通行證的吉普車停在院子外。基地保衛幹部一臉緊張地領著兩名公安人員進了烏力家。 「告訴他們,」薩努婭在走廊裡甩掉公安人員抓住她胳膊的手,臉色蒼白地沖著烏力圖古拉的辦公室喊,「我不是間諜!建國十八年了,我沒有回過我的家鄉,一次也沒有,我靠什麼來做間諜?有我這樣的間諜嗎?」 烏力圖古拉辦公室的門緊緊關著。兩個警衛連的士兵事先進了辦公室,控制住烏力圖古拉。屋裡很暗,公安人員吩咐不許開燈,他們是在走廊上向薩努婭宣佈逮捕令的。 「我的孩子怎麼辦!」薩努婭被強行戴上手銬,她絕望地對公安人員喊,「誰來管他們?」 烏力天揚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一條短褲,赤著腳從樓上跳下來。他插到薩努婭前面,想阻攔公安人員帶走他的母親。他立刻被基地保衛處的幹部拖開,堵在樓梯口。他死死拽著樓梯扶手,臉像死人一樣,泛著一層可怕的灰色。 安禾突然從樓上沖下來,撞開烏力天揚,撞開保衛幹部,在樓梯口抱住了薩努婭。她低下頭,用牙狠狠地咬一名公安人員的手。遭到襲擊的公安人員惱羞成怒,用力甩開安禾,去掰她緊抱著薩努婭的手。另一個公安人員則把薩努婭推出門,往臺階下拖,拖進院子裡。安禾死也不肯鬆開,她就像長在薩努婭身上的一朵蘑菇,隨著薩努婭被從家裡拖出去,拖進院子,鞋子拖掉了,匆忙穿上的棉褲也掉了下來,褪到腿彎處。 「別碰我的孩子!別碰她!」薩努婭像只母狼,用頭去頂公安人員,「安禾,放開媽媽,回屋裡去!」薩努婭的頭髮被公安人員緊緊地揪住,樣子難看地往後仰著腦袋,「天揚,天揚你在哪兒?」 童稚非在二樓趴在窗臺上跳著腳喊媽媽,尖銳著嗓子大哭。葛軍機用一床被子把童稚非捂住,摟進懷裡,帶離窗邊。人不在了。屋裡的燈光突然亮了許多,就像一個動物猛地睜大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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