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六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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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像蛋殼一樣脆弱 1 1967年冬天,烏力家收到一封信。信是失蹤數月後的烏力天赫寫來的,寄自廣東梅縣。信的開始沒有任何抬頭,信中也沒有稱呼,也就是說,這封信不是寫給某個人的,而是寫給烏力家所有成員的: 我想,這是一條規則,在這個家庭的人沒有死光之前,應該不斷有人離開它,去為國家效力。烏力家族不允許白吃國家的,不允許在國家需要的時候以及國家需要的地方不出現自己家族成員的身影,這是我從小在這個家庭中受到的教育。在我之前,已經有人這樣做了,現在。該輪到我了。 我很高興由我來延續這個規則。但這是最後一次。因為,我的高興不是對這個規則的尊重,而是不管它是什麼。事情由我來決定。我的決定是自己做主,離開這個家,並且永遠也不再回到這個家。我不再承認這個家對我的一切管制,不再承認家庭長老對我人生的所有決定。從今往後,我將自己決定自己。 對於今後。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會有自己的選擇,包括如何去生和如何去死。你們不會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它對我太重要了。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有一點,我想這個家庭的有些人會感到高興,那就是我會在離戰爭最近的地方出現,因為戰爭發生著的地方,就是人類最痛苦的地方,一個人可以忍耐個人的痛苦,卻不能漠視整個人類的痛苦,這也是我在這個家裡接受到的教育。這個家以強制執行的暴力方式「教育」了我,但我接受這個教育,我願意走近人類的痛苦。記住,是我、願、意。 就算我不說,你們也知道,我恨這個家庭,它是一個虛偽的、假革命者之名不思進取的墮落的家庭。一些人生活得如意,一些人生活得不如意。生活得如意的人想方設法剝奪他人,生活得不如意的人妥協於強權。或者起來造反。然後,如果他們成功了,他們就開始剝奪他人。我討厭這樣的革命者。他們在我眼裡不過是一群麻雀。還有,我恨這個家庭無時不在的暴虐。 我不喜歡這個家庭的統治者。他的貌似正義和由此帶來的權威從來都是那麼讓人生疑。我不喜歡大哥,他對我是那麼的陌生,我甚至記不得在我小時候,他是否和我說過一句話。我不喜歡二哥。他像一個寄生蟲,他的臉上總是帶著馴服者的微笑。從來不敢對人說出讓他束手無策的內心痛苦。從來不敢向這個家庭發出他自己的聲音。我不喜歡三哥。他是膽怯的,從未有過真正的家庭溫暖。卻要顫抖著按照家庭執政者的決定去放逐自己,他的茫然讓人憐惜,而他的犧牲是不值得的。我不喜歡五弟。他就像一隻沒有腦子的孑孓,只是胡亂碰撞,而根本不會時自己負責,也不會對任何人負責,他是我在這個家裡最可憐的對象。 我不喜歡這個家庭中所有的男人。而我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個男人。是的,我也不喜歡我自己,因為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走出這個家庭帶給我的陰影,我只不過是一隻戰戰兢兢的蛾子。毫無用處的蛾子。現在我已經決定與這個家庭脫離一切關係了。我知道。我不再是這個秩序井然的家庭中的一員,我很高興能知道這個。我在這個家庭裡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自由,我很高興。現在我得到了。 你們不用找我,那是白費心機。想想你們自己,你們也是從小離開自己的家庭,成為一個除了破壞什麼責任也不用負的流浪者。也許你們和我一樣,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們的家庭。從來就不曾對你們的家庭負過任何責任。事情就是這樣,只不過在成為勝利者之後。你們把這個秘密藏匿起來了而已。 我很想說,因為你們的養育,我活到了十五歲,為此我感謝你們。但那是假話。因為同樣的養育使我困惑和痛苦了十五年。在此之前。包括我的出生,我都插不上一句嘴;而在此之後,我得用漫長的歲月做代價,來擺脫那些困惑和痛苦。 好了,我沒有什麼感謝的話好說,現在輪到我自己決定自己了。我將決定我今後的所有日子——不管是一百年,還是一分鐘。 薩努婭讀了好幾遍,每讀一遍,心就撕裂一次,為烏力天赫在信中表現出的殘忍和決絕深深地傷心一次。她不明白,是什麼讓她的老四擁有那麼多的仇恨。她只知道她的老四與家裡別的孩子不一樣,他是這個家庭中最倔強的孩子,他既然那樣說了,就會那樣去做。他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家裡,她已經永遠失去了她的老四,這是一定的。她一點兒也不管那樣做是不是體面,就坐在客廳裡一把接一把地抹淚,並且把鼻涕響亮地擤到手絹裡去。 烏力圖古拉陰沉著臉看完那封信。他把那封信揉成一團,丟進紙簍裡,然後再撿回來,展開,疊好。插回信封裡。他沒有對兒子的信做出任何評價,只悻悻地、無力回天地、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話: 「小兔崽子,他到底做了他想做的事!」 幾天以後,孩子們知道了烏力天赫來信的內容。趁大人不在,烏力天揚從薩努婭的枕頭下面翻出那封揉得皺巴巴的信。他草草地讀了一遍。 烏力天揚一臉陰沉地走到院子裡,去看烏力天赫留下的那些鴿子。在失去了主人之後,那些鴿子顯得懶心無腸,整天在蘋果樹裡亂竄,或者飛到江灘上曬太陽,它們基本上已經成了一群野鴿子,有的再也不回到鴿舍裡來了。「我不喜歡五弟。他就像一隻沒有腦子的孑孓,只是胡亂碰撞,而根本不會對自己負責,也不會對任何人負責。他是我在這個家裡最可憐的對象。」烏力天揚爬上梯子,上了屋頂,把鴿舍從屋頂上掀了下來,再從屋頂上下來,找來一把斧子,非常兇狠地,一下一下地把鴿舍砍得七零八落。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很可怕的神色。鐵釘把他的手劃破,流了血,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把斧子往碎裂的木板和捲曲的鐵皮中一丟,朝地上啐了一口。離開了後院。 2 實際上,烏力圖古拉也好,薩努婭也好,他們根本管不了烏力天赫的那封來信帶給他們的是怎樣的衝擊,等待他們的比這個要嚴酷得多。 入秋以後,北京傳來中國最後一個皇帝去世的消息。不知道這個消息是不是一種兆示,那段時間,壞消息接踵而至。中國與印度尼西亞雙雙宣佈斷絕外交關係,緬甸宣佈驅逐中國新華社仰光分社工作人員。老撾的戰機轟炸了雲南邊境,美軍的戰機轟炸了中國海輪,局勢顯得十分緊張。國內更是亂作一團,鐵路遭破壞,橋樑被炸毀,殺人越貨的事件不斷升級,商店裡已經買不到糖果和肥皂,老百姓的日子沒著沒落。 亂紛紛之中,烏力圖古拉接受了第一次公開批鬥。他非常煩躁。前線消失了,沒仗可打了,兔崽子們又開始咬籬笆了。而且,因為家裡沒了廚師,好長時間沒有吃肉,他的臉上乾巴巴的。十分難看。 「我的審查不是結束了嗎?怎麼還審?」 「誰告訴你結束了?是告一段落,不是結束。就算結束,需要的時候仍然可以重新開始,所以我們黨才會有九次重大路線鬥爭。」 「你想幹什麼?簡先民,你想幹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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