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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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力天揚躥回樓上,從那裡跳到後院,再從後院沖出來。他手中舉著一把鋒利的斧子。他把斧子高高舉過頭頂,惡狠狠地朝揪住薩努婭的那名公安人員撲去。他在花壇邊摔了一跤,摔得很厲害,斧子摔出老遠。他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地上的斧子,一瘸一拐地繼續往前沖。公安人員退後兩步,從腰間掏出手槍,對準斧子。基地保衛幹部從後面抱住烏力天揚,並且很快把他按倒在地,奪下斧子。 烏力圖古拉像一頭紅了眼的孤狼,鐵青著臉,踹開門沖了出來,身後跟著兩個失去了控制的士兵。兩個兵沒攔住,他伸手一把揪住正拽著薩努婭的公安人員的衣領,將他掀出老遠。薩努婭激動地看著烏力圖古拉。烏力圖古拉沒有看薩努婭,而是費力地把安禾從薩努婭腿上剝離下來。安禾不肯鬆手,薩努婭的褲子被撕破了,一大塊布緊緊地攥在安禾手裡。 「收起你那雞巴玩意兒!」烏力圖古拉摟緊幾乎窒息過去的大女兒,沖舉著槍發呆的公安人員吼。他憤怒得連頭髮都充血了,一根根直立起來,「滾!快滾!」 薩努婭被胡亂塞進了吉普車。不知是不是因為天還黑著,視線不好,其中一輛吉普車在調頭的時候撞上了路邊的燈柱,往回退時又撞著了一名警衛士兵。司機非常緊張,嘴裡一個勁兒地咕噥著,好不容易才把車駛上營區的路,呼的一聲開走了。 4 下午1點多鐘,烏力圖古拉在樓下辦公室,把一支32MM柯爾特自動手槍、一支勃朗寧小口徑手槍和一支7.62MM蘇式步騎槍交給基地保衛處的兩名幹部,並且在武器清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突然,童稚非在樓上驚雁般地尖叫起來。尖銳的叫聲讓烏力圖古拉覺得心都被抓破了。他摔下筆,推開保衛幹部,沖出辦公室,沖出客廳,沖過走廊,沖上樓,沖進女孩子們的房間,然後再從那裡出來,沖上閣樓。 他在陽臺上看到了像一隻迷路的被蘆葦纏住了的草雁一樣高高吊在晾衣鉤上隨著風兒輕輕蕩來蕩去的安禾。 安禾咬掉了自己的半截舌頭,她的咽部因為充血而腫脹不已。但她不是因為窒息的痛苦才咬掉自己舌頭的,而是在那之前,在她把自己吊上晾衣鉤之前。 安禾死前什麼話也沒有說,連沖過去緊緊抱住薩努婭的腿時她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那塊從薩努婭褲腿上撕下的布,一直攥在她手心裡。 烏力圖古拉攀上柵欄去解安禾。他緊緊摟著身體開始僵硬的安禾。他呼喚她。在他明白已經不能用自己的體溫把大女兒暖醒過來之後,他瘋了,眼睛裡充滿了血,沖著一直沒有離去的保衛幹部和聞訊趕來的醫生大喊,「混蛋!混蛋!混帳王八蛋!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安禾是烈士遺孤,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當了她的父母,她沒有別的親人。安禾死了,一把火燒掉,骨灰裝進一個陶瓷罐裡。薩努婭不在,烏力圖古拉不知道該怎麼安置一眨眼就變成了骨灰的大女兒。只能把她暫時放在家裡,等薩努婭回家以後再說。可那有用嗎?薩努婭能把女兒喚醒嗎?薩努婭不會饒過他。他把薩努婭的心肝摘掉了一塊。所以,混帳王八蛋不是別人,是他。 5 自打安禾上吊後,就算到了晚上,烏力圖古拉也不開燈,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在黑暗中呆呆地發愣。 烏力圖古拉在想,這是怎麼啦?孩子們是怎麼啦?出了什麼事,要他們這麼做?烏力圖古拉想,我們吃了多少苦呀,什麼沒經過?什麼都經過了,不都還站著嗎?不是都過來了嗎?可孩子們呢?天健,一塊彈片就給打沒了;天時,一塊石頭就給壓趴下了;安禾,一口氣上不來,就把自己吊在陽臺上,她才多大呀,還有多少日子沒過,就走這樣的路?孩子們都怎麼啦,怎麼變成了這樣? 烏力圖古拉想不通,怎麼都想不通,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生出白髮。 烏力圖古拉開始處理後事。作為一個經歷過殘酷戰爭的老兵,他預感到事情並沒有結束,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面。他必須承認,他對付不了人整人的那些勾當,對付不了「怎麼回事兒」的這個世界。他學不會,也來不及學會,而且死也不肯學會。何況,人整人不是學來的。他在沒有學會的過程中已經失控了,不能繼續失控。他得在徹底失控之前,安排好孩子們的事情。 在做出這個決定的那天晚上,烏力圖古拉把葛軍機叫到自己房間,關上門,和自己的老二,同時也是他最信任的孩子談到深夜。 兩天之後,葛軍機和烏力家決裂了。烏力家的老二寫了一篇大字報,把它貼在基地的大字報專欄上,以烈士子弟的身份,宣佈與大軍閥烏力圖古拉斷絕一切關係。烏力天揚怒火萬丈,提著菜刀要砍葛軍機,被烏力圖古拉攔下。 「操你叛徒的媽,我非砍死你不可!」烏力天揚氣呼呼地盯著臉上帶著神經質微笑的葛軍機。 「刀放下!你敢動他一根毫毛,我楔死你!」烏力圖古拉的臉痙攣著,朝烏力天揚大吼。 烏力天揚一直在尋找機會幹掉葛軍機。楔死他,他也得幹掉他。沒有理由讓叛徒活著。別說哥,就是爹,他也幹掉,非幹掉不可。 烏力天揚兩次幹掉葛軍機的行動最終都功虧一簣,沒有得逞。葛軍機很小心。一直回避著烏力天揚,不與他發生正面衝突。凡是烏力天揚在場的時候,他都像只警覺的斑鶇,遠遠地飛上枝頭,不往烏力天揚身邊落。 烏力天揚很快失去了幹掉葛軍機的機會。烏力圖古拉給在福建野戰部隊當軍長的老戰友柯振國打了個電話。烏力圖古拉只有一個要求,把葛軍機安排在機關工作。老葛留在世上的骨血,得給他留著,不能潑灑了。還有稚非,你也帶走吧。 柯振國讓自己一個當兵的兒子開車,在路上顛簸了好幾天,父子倆從福建趕到武漢,先找了一家旅社住下,天黑以後摸進基地,在司令部大樓前熄了車燈,把車開進黑暗中,摸到烏力家。 「別難過了,再難過孩子也回不來。」柯振國安慰烏力圖古拉,「我知道你,你也盡心了,老安地下有知,不會說什麼。倒是小薩的事,你得想想辦法。打聽打聽。不是我多嘴。咱們和蘇聯的關係越來越緊張,看樣子非打一下子不可。小薩到底在哪個關節上出了問題,你得問清楚,別到時候一塊兒給收拾掉。」 柯振國的兒子像個阿爾巴尼亞地下遊擊隊隊員,緊張地進來,要柯振國快走,免得一會兒讓人發現走不掉。法西斯鬼子,他們來了! 「別嫌我投機,我那兒日子也不好過。軍機和稚非交給我,你儘管放心,就是這把骨頭砸碎了,我也替你保護著。天時和天揚,我是真沒有能力啦。」柯振國苦笑著在門口對烏力圖古拉說。家裡沒燒水,水果和糕點是早就沒有了,兩個十多年沒見面的生死戰友,再見面說了不到十句話,黑燈瞎火的,連手都沒有握一下。 葛軍機牽著童稚非從樓上下來。柯振國的兒子像綁架似的,上去捂住哭哭啼啼的童稚非的嘴,用一件軍大衣把她裹住,再把一頂大號軍帽遞給葛軍機,示意他戴上,遮住眼眉,然後拉開門,探頭出去,警覺地看了看,拽著童稚非出了門。柯振國跟出去,步子遲疑了一下,不似當年那樣敏捷。葛軍機背了個書包,胳膊下夾著稚非的行李包,樣子有點兒慌張。他張了張嘴,想對烏力圖古拉說點兒什麼,烏力圖古拉已經轉過身,朝屋裡走去。葛軍機也就不再說話,把耷拉下來的帽檐往上頂了頂,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再關上,屋裡空空蕩蕩,一點兒生氣都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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