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六七


  「……你們……你們英國人……有什麼權利將軍艦……開進來……沒有這種權利……中國的領土……領土主權……中國人民必須保衛……絕對不允許……絕對不允許外國政府……來侵犯……」

  「不用翻了,四九年過長江後傳達過,是毛主席的話!」烏力圖古拉結結巴巴地肯定。

  「找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發言人為英國軍艦暴行發表的聲明》。第1349頁!」薩努婭激動地說。

  「好……好兒子……」烏力圖古拉大步搶上前去,粗魯地推開薩努婭,從薩努婭懷裡搶過老三,把老三巨大的頭顱緊緊地抱在自己懷裡,「我的好兒子……你……你太了不起了!」他眼裡閃爍著淚花,拼命克制著不讓眼淚落下來,掩飾著轉過身子,大聲對薩努婭說,「你說得對,他,天時,烏力天時,烏力家的天時,他不是白癡,我的兒子不是白癡!」

  薩努婭用力點頭,流著淚在笑,淚水滾落到《毛澤東選集》上。

  5

  薩努婭找來所有的《毛澤東選集》,精裝本、平裝本、線裝本、普及本還有精裝合訂本,堆在一張小桌子上,整整碼了一桌子。薩努婭開始背誦《毛澤東選集》。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有一分鐘的時間,她也會把《毛澤東選集》拿出來,念念有聲地背誦其中的文章。她睡覺前背。起床後背,走在路上背。過輪渡時背。甚至到單位接受審查和批鬥的空隙時還背。背誦《毛澤東選集》幾乎成了薩努婭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薩努婭的這種反常行為讓單位的造反派感到困惑。他們不明白薩努婭怎麼了。但顯然,《毛澤東選集》不是國家機密,連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的頭子們也該好好學習一下。

  烏力圖古拉開始擔心。烏力圖古拉問薩努婭,盧美麗去什麼地方了?薩努婭茫然地看著烏力圖古拉。說:「全國婦女起來之日,就是中國革命勝利之時。」烏力圖古拉說怎麼沒看見天揚?薩努婭說:「國家的統一,人民的團結,國內各民族的團結,這是我們的事業必定要勝利的基本保證。」薩努婭這麼說也罷了,她不好好說,像念經似的,眼睛呆呆地看著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巴翕動著,發出蚊子似的聲音。讓人覺得有點兒神秘,又有些害怕。

  「你能不能,」烏力圖古拉皺緊眉頭,「說你自己的話?」

  「在我們的許多工作人員中間,」薩努婭想也不想,開口就來,「現在滋長著一種不願意和群眾同甘苦,喜歡計較個人名利的危險傾向,這是很不好的。」

  烏力圖古拉想給嚴之然說些什麼,人叫來,想了想。又揮揮手讓他走了。烏力圖古拉在廚房裡轉圈子。把盧美麗轉得莫名其妙,卻什麼都沒說,出了廚房。盧美麗犯嘀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錯事。讓烏力圖古拉逮住。要收拾自己。烏力圖古拉最後把孩子當中最可靠的老二葛軍機叫到辦公室,關上門。很嚴肅地給他下指示,要他注意他們的媽媽,他們的媽媽最近有點兒不正常,他要多留心,要是看到他們的媽媽去廚房拿菜刀,或者去院子裡揪了花往嘴裡塞。如果她那樣做了,一定要在第一時間裡阻止住她。並且立刻向他報告。

  烏力圖古拉並不知道,薩努婭不是不正常,不是要做一隻蛻皮的知了,她是要把《毛澤東選集》一字不落地背下來,這樣,她就可以和她的老三說話了。

  「鬥爭……失敗……再鬥爭……再失敗……再鬥爭……」烏力天時躺在床上,瞪著白眼望著天花板咕噥著。

  「積一百○九年的經驗,積幾百次大小鬥爭的經驗,軍事的和政治的、經濟的和文化的、流血的和不流血的經驗。方才獲得今天這樣的基本上的成功。這就是精神條件。沒有這個精神條件,革命是不能勝利的。」薩努婭想也不用想就接上去。

  「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

  「這就是帝國主義和世界上一切反動派對待人民事業的邏輯,他們決不會違背這個邏輯的。」

  烏力天時說上句。薩努婭接下句;烏力天時再說。她再接。母子倆就像在聊天,兒子說一句,母親接一句,兒子和母親誰也不會丟掉誰,看起來是那麼溫馨和默契,好像那樣聊下去,聊長了,兒子隨時都有可能從床上爬起來,去把母親抱住。誇獎母親接得好似的。

  有時候,薩努婭會伸出手去,替兒子揩掉嘴角的口水,不讓它妨礙了他說話,有時候她會大聲說上兩句,或者咯咯地笑,好像怕兒子聽不見,或者他們剛才說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

  烏力天時當然不會從床上爬起來,或者說,他暫時還不能從床上爬起來。大多數的時候,他一聲不吭地躺在那兒,對薩努婭的大聲說話和咯咯的笑毫無反應,讓期待中的薩努婭從幻想中一點點醒過來。薩努婭就像才想起似的,明白過來兒子不會笑,也聽不見笑,她就不笑了,長長地。歎息一聲。

  6

  盧美麗終於結婚了。她不結不行,薩努婭真把她往外趕。薩努婭很嚴肅地對盧美麗說:美麗。不是阿姨趕你,你這樣做對不起小匡,你是在給工人階級擺架子呢,你是在給工人階級示威呢。

  烏力家沒有人參加盧美麗的婚禮。盧美麗求薩努婭,要把弟弟妹妹帶去。盧美麗說,我是烏力家的人,您和首長不能去,弟弟妹妹總能去吧,烏力家沒人送我出門,我拿什麼幸福啊!薩努婭不讓,說人家總得問,這是誰家的孩子?你怎麼回答?美麗,不是幸福,不光是幸福,成家是挑擔子。是把你愛的那個人、那些人的命擔起來,擔在肩膀上。路長著呢,別讓你們落下什麼,別給匡家帶了連累。

  婚禮當天,盧美麗和匡志勇回了一趟基地。盧美麗進門就給烏力圖古拉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再規規矩矩地給薩努婭鞠了一躬。當然,鞠躬不是她一個人鞠,是她和匡志勇倆。給烏力圖古拉鞠躬時,盧美麗說:首長,我和志勇結婚了,我倆回家來給您鞠躬。給薩努婭鞠躬時,盧美麗要說什麼,沒說出來,上前一把抱住薩努婭,眼淚流出來。薩努婭就笑,拍著盧美麗的背給烏力圖古拉說:這孩子,大喜的日子不笑反哭,沒出息。

  盧美麗後來不哭了,從提包中取出一大包糖果,全是上海奶糖,是她和匡志勇一粒粒挑出來的,只給烏力家挑。薩努婭埋怨盧美麗不聽話,人走了不到半天又往回趕,不長進的鳥兒似的。盧美麗辯解說,不是她要做長不大的鳥兒,是匡家的老人往回趕。匡家的老人說,美麗一個孤兒,長這麼大,虧得烏力家,忘什麼都別忘本,不說烏力家情況的話,也不說新娘子回門的話,頭一定得磕,喜糖一定得送,要不磕,要不送,這個喜就不是喜。薩努婭聽了盧美麗的話,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盧美麗不僅婚禮當天回來,以後也常回來,有時候和匡志勇兩個人來,有時候匡志勇有事,她自己來,薩努婭怎麼說都攔不住。盧美麗一來就幫著做事,屋裡屋外院前院後走來走去,像個威風凜凜的將軍,要匡志勇把雜物間收拾出來,要匡志勇把菜刀磨了,把拘謹的小匡指揮得一愣一愣。匡志勇抹抹臉上的汗,小聲問盧美麗,她是不是原來也這樣,也管著這個家,要是,她就太了不起了。盧美麗驕傲地說,你沒看首長在家的時候,我讓首長脫鞋首長就得脫,我讓首長洗腳首長就得洗,可聽話了。盧美麗說了就去埋怨通訊員周中保,嫌周中保沒打掃揚塵,她在的時候,別說揚塵,連灰塵都不許進烏力家的門呢。

  匡家給盧美麗找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煤店打蜂窩煤,工作是半機械化,不算太累,就是整天和煤粉打交道,髒了點兒。盧美麗不在乎,何況在煤店工作工資高,每月能掙二十二塊錢,還另外補貼兩塊五毛錢健康費。盧美麗對自己的新工作非常滿意。

  盧美麗走後,烏力家最大的問題是沒人做飯。老廚師萬東葵走後,基地拖著不給派廚師,飯一直由盧美麗做,現在盧美麗走了,烏力家就得自己做飯吃。

  薩努婭很快教會安禾煮稀飯、攤餅和下麵條。葛軍機在這方面能幫上一把,他做的疙瘩湯放足薑,再滴上幾滴醋,味道很不錯,讓烏力圖古拉讚不絕口。薩努婭還要求每個孩子洗自己的衣裳。安禾越來越懂事,像個小媽媽,不光洗自己的衣裳,還幫小妹童稚非洗。她還要洗烏力圖古拉的衣裳,薩努婭沒讓,告訴安禾,爸爸和三哥的衣裳不用別人洗,留給真正的媽媽來洗。烏力天揚在一旁怪聲怪氣地說,三哥有什麼衣裳?三哥的衣裳就是被子。薩努婭就罵烏力天揚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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