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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3

  秋天過完,烏力天赫沒有任何消息。烏力圖古拉和所有能聯繫的關係都聯繫過,他們沒有烏力天赫的消息。烏力天赫失蹤了。

  薩努婭心裡急,又不能和烏力圖古拉討論這件事,私下裡和嚴之然分析,烏力天赫會不會失足落水、外出被車撞死、病在什麼地方沒人知道、去社會上參加武鬥、到全國各地去串聯?分析過去分析過來,都有可能。又都拿不出依據,等於白分析。薩努婭有個想法沒有說出來,她覺得烏力天赫哪兒都沒有去。就藏在家附近,他能看見家裡人,家裡人卻看不見他。薩努婭那些日子染上了一個怪毛病,每天早上出門前,或者晚上回家,她都會在院子附近走來走去,突然沖進小樹林中,用手電筒往林子裡照,或者沖進工作人員宿舍,掀開床單往床下看,然後露出一臉的茫然,好像她怎麼都不肯相信烏力天赫不在那裡。

  烏力圖古拉諷刺薩努婭,說她搞國民黨特務那一套,又是跟蹤又是盯梢,結果呢。她並沒有把一個叛逆分子拯救回來。薩努婭不能聽「特務」這話,造反派就是拿這個詞兒稱呼她,給她定性。薩努婭還嘴說,有你這麼個不講道理的爹,不要說天赫,哪個孩子在家裡也待不住。連蚊子都待不住。烏力圖古拉想也沒想。揚手給了薩努婭一巴掌,把她打倒在沙發上。

  薩努婭當然不會甘心做一個受壓迫者,她從沙發上爬起來,沖過去,對烏力圖古拉又踢又咬。

  薩努婭和烏力圖古拉的吵架越來越頻繁。他們不光吵架,還動手。薩努婭學會了說粗話,有時候甚至能罵出烏力圖古拉聞所未聞的話,讓烏力圖古拉瞠目結舌。事後薩努婭想過這個問題,她為自己感到吃驚和羞愧。但這一切都沒能止住,無法止住,他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大到他們自己都覺得他們不再是一對夫婦了。

  他們有好長時間不曾親昵過。烏力天時回家後,薩努婭每天都在烏力天時的房間裡待很長時間,等她回到臥室,烏力圖古拉早就睡了。在烏力圖古拉第二次動手打薩努婭之後,薩努婭在烏力天時的房間裡安了一張床,她就帶著安禾睡在那裡,她再也沒有回到樓下的臥室去。

  4

  薩努婭把越來越多的精力放在照顧老三天時身上。她每天早晨7點鐘乘軍用輪渡過江去漢口,到單位接受無休無止的審查交代。她總是淩晨5點起床,花十分鐘時間處理個人內務,另十分鐘花在去輪渡的路上,留出一百分鐘替老三洗臉刷牙,進行功能鍛煉。喂他服下催醒藥。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會小聲地和老三聊天。

  她總有一種預感,老三幾乎全是眼白的眼睛後面藏著一些什麼,是等著她去呼喚的,她只要不放棄呼喚。遲早有一天,藏在老三眼睛後面的東西會醒過來,給她帶來驚喜。

  每次替老三擦身子的時候。薩努婭都會有一種奇怪的舉動,她總是忍不住要往空著的下半截床上看幾眼。好像擦完老三的上半身。什麼時候突然一回頭,空著的那下半截床上就會出現老三失去的另一半身子,那她就得繼續擦下去,她的事情就會多起來。

  「白求恩……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五十多歲了……」烏力天時瞪著全是眼白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喉嚨裡發出咕噥聲,「……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受加拿大共產黨……和美國共產黨的派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去年春上到延安……後來到……後來到五臺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職……」

  「是啊,你說,毛主席他說得多好啊。」薩努婭想著白求恩和自己一樣,也是從另一個國家來到這個國家的,也是不遠萬里,他和自己有著相同的經歷,便順嘴接了下去,「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當做他自己的事業,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每一個中國共產黨員都要學習這種精神。」薩努婭說著,端了盆子起來,去樓上的衛生間倒水,「天赫還是沒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這話媽沒對別人說過,媽只是擔心,媽只是對你說。」

  「所有……所有二流子……都要受到改造……參加生產……變成好人……」烏力天時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喉嚨裡咕噥著。

  「你說什麼?」薩努婭在門口站下,回過頭去不明白地看著烏力天時。薩努婭想,天赫怎麼會是二流子呢?他不過是這次鬧得有點兒過分,讓家裡擔心罷了。他是個好孩子,用不著改造!

  薩努婭這麼想著,去把水倒掉,毛巾晾好,回到房間,替老三一點一點地按摩手臂上的肌肉。

  薩努婭一邊替老三按摩手臂,一邊接著剛才的念頭想,天時剛剛說的那句話,好像她在哪兒見到過,好像是毛主席說過的。也就是說,天時和她說話,不是說他自己的話,而是說毛主席的話。也許他是想借毛主席的話,來說點兒他想要說的什麼。薩努婭這麼一想,好奇心上來了,停下按摩,起身找來一本《毛澤東選集》,一頁一頁地翻,還真的在《組織起來》一文中找到了那句話,這個結果讓她忍俊不禁。

  「傻兒子,媽和你說天赫弟弟呢,你拿毛主席的話來和媽對。照醫生的說法,天時是嚴重意識障礙,根本就不會記住任何東西,他就算說什麼,哼哼唧唧幾句,也是無意識的表現,連傻話都算不上,既然如此,他怎麼會記得毛主席的那些話呢?他怎麼會不斷地說出毛主席的話呢?他怎麼會不斷地拿毛主席的話來應對她。而且每一次應對都像是知道她在說什麼?薩努婭心裡咯噔一下,心想,天哪,天時在醫院裡就這樣,他一直都這樣,他和我說了這麼多,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

  薩努婭高興得都快傻了。天時不是殘廢!他不是白癡!他能背毛主席語錄!他能背很多很多毛主席語錄!

  烏力圖古拉很早就起來了,靠在床頭看材料。薩努婭沖進來,薩努婭激動地說,天時能背毛主席語錄!烏力圖古拉皺了皺眉頭,冷冷地說。那又怎麼樣。薩努婭著急地解釋,他能記住毛主席的話。他有記憶,也就是說,他不是殘廢,不是白癡!

  烏力圖古拉很快明白過來薩努婭在說什麼。是的,他們都沒有想到這個,他們都忽略了。烏力圖古拉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丟下手中的材料,赤腳下床,把薩努婭撇在身後,差不多是一步兩節臺階地上了樓,撞開烏力天時的房門。

  「天時,」烏力圖古拉神色激動地坐在老三的床頭,有些顫抖,有些語無倫次,「你聽見我說話了嗎?聽見了嗎?你,天時,烏力天時,烏力家的天時,你給爸爸背一段毛主席語錄,好不好?」

  烏力天時一動也不動,翻著大大的眼白,看著天花板,連頭都沒有轉過來,要不是他的一隻手指在一點一點機械地摳著床單。他的樣子就像是睡著了。

  「天時,媽媽在這兒。媽媽在你身邊。」薩努婭過去,把烏力圖古拉推開,在床頭坐下,小心地把兒子抱起來,把他巨大的頭顱摟在自己懷裡,輕輕地撫摩他的頭髮,「你是媽媽的寶貝,你是媽媽的乖兒子,你給媽媽背一段毛主席語錄,啊?」

  烏力天時還是不理睬人。他動了動,顯得有點兒不耐煩,好像到早晨了,他該睡覺了,他討厭他們,不願意他們走進他的房間,不喜歡他們站在那兒,這會讓他非常地煩躁和不安。

  烏力圖古拉失望地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長江……長江是中國的內河……」烏力天時突然開口了,像是在展曦中最後跳動了一下的啟明星,吐出幾個字。

  「他在背!」薩努婭激動地喊道,返回床邊,再度把兒子的頭抱回懷裡,同時伸手拿放在五屜櫃上的《毛澤東選集》。

  烏力圖古拉在門口站住,回過頭來,瞪大了眼睛看著薩努婭懷裡那顆碩大的頭顱。薩努婭正在用一隻手飛快地翻動《毛澤東選集》,她擋住了那個巨大的腦袋,他看不清那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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