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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十五章 如同一道溫暖的風

  1

  秋天到來之前,烏力天赫完成了他飛翔前所有的秘密籌備。他不再需要理由,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和幫助。天空在那裡,他的翅膀也在,剩下的,就看他如何振動他的翅膀了。

  烏力天赫從報紙、廣播和地圖上捕捉一切有用的信息,決定了飛行路線,季節則選擇在秋天。秋天到來的時候,家裡已經慢慢適應了烏力天時造成的震動。只有一點不同。這個季節是鳥兒南下的季節。烏力天赫卻偏偏選擇了北上。

  1967年10月11日黃昏時分,武昌沿江大道一帶響起密集的槍聲,還有幾聲手榴彈爆炸的聲音。不久就有消息傳來,「百萬雄師」和「三鋼三新」發生了一場激烈槍戰,造成數十人傷亡。但這並沒有讓人們詫異。兩個多月前的「七二○事件」使武漢兩大派造反組織關係更為惡化,武鬥飛快地升級,長江大橋上已經出現了坦克和裝備了重型武器的卡車,槍戰不時在三鎮各地展開,人們對城市戰鬥已經開始習以為常。

  烏力天赫在隱約槍聲中出了院子,朝簡家走去。他穿過營區馬路,走過桉樹林,在簡家院子門口站下,告訴簡家警衛,他要找簡家老二。簡雨蟬很快出來,告訴烏力天赫,簡雨槐不在。

  「她不是每個禮拜天都回家嗎?」烏力天赫有些意外。

  「也許這個禮拜不想回來唄。她就喜歡瘋,臭丫頭。」簡雨蟬沒心沒肺地說,然後瘋瘋癲癲地把烏力天赫往院子里拉。

  「我得回家了。」烏力天赫和藹地對頭發汗漉漉貼在臉上的簡雨蟬說。

  「你還是不喜歡我。」簡雨蟬不高興,櫻桃葉兒似的嘴嘟起來,「你還是喜歡簡雨槐,對不對?」

  烏力天赫沒有回答簡雨蟬,沖她揚了揚手,頭也不回地往自己家裡走去。有一陣兒他什麼也沒有想,他走在路上的樣子就像一名十分老練的士兵。後來他開始想了。他想,要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會等到這個禮拜天了。他想,不要緊,就算我不說,你回來的時候也能看到,那些鴿子現在飛得有多麼棒。他還想,就算我沒有親口告訴你,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一名多麼出色的士兵。烏力天赫這麼想著,把胸脯挺得更高,就這麼一直走回家裡。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烏力天赫就悄悄起了床,穿好衣裳,溜出門,下了樓,去了鴿舍。他爬上梯子,打開鴿籠。那些漂亮的鐵青、瓦灰、點子、霞白、麒麟和寶石眼兒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從籠子裡滾出來,沖著他咕嚕咕嚕叫喚。然後分散到屋頂、水池邊和草地上。烏力天赫向它們揚起手臂。那些鴿子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起張開翅膀飛向天空。它們如同一道溫暖的風,從他的頭頂上掠過,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這就是飛翔呀!烏力天赫熱淚盈眶地想。

  兩個小時後,烏力天赫出現在漢口江漢關海關大樓門口。他穿著一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左臂上戴著紅衛兵袖章,軍帽的帽檐低低地遮住眉眼,斜背著一隻軍用挎包,橫衝直撞大步走進大樓。大樓的造反派沒有管他。這種旁若無人的傢伙全都有來頭兒,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和中央文革小組的人有關係?

  烏力天赫順利地上到頂樓,並且在那裡找到通道,很快登上大樓樓頂。他在那裡打開挎包,從挎包裡取出一摞印刷品,挎包翻了個個兒,露出裡面事先縫上的藍布,脫掉身上的軍裝,只穿藍色運動衫,軍裝連同軍帽一起裝進挎包。做完這些事,他把印刷品分成兩部分。其中一部分,他把它們放在樓頂朝向長江一方的排氣口的鐵皮沿上,脫下膠鞋壓住,挎包擱下;另一部分他帶著,朝大樓東邊走去。他跳過樓頂管道,繞過瀝青帶,順著女兒牆爬到東邊的樓簷盡頭,探出身子朝樓下看去。

  正是早上日出的時候,沿江大道上人很多。烏力天赫朝如蟻的人流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印刷品。那是一份題為《十問中國向何處去》的傳單,鋼板刻的,娟秀的仿宋體,他寫的。它以人民的名義建立,人民有理由問,它是人民理想中的國家嗎?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一伸手,將手中的傳單拋出去。他沒有看它們如何在天空中如花般綻開,轉身往回爬,跳下女兒牆,繞過瀝青帶,翻過管道,回到大樓南端,在那裡取回壓在印刷品上的膠鞋,把鞋穿回腳上。看著頭幾頁傳單被排氣口裡的氣流吹起來,飄向空中。他彎腰拿起挎包,斜挎在身上,轉身離開那裡,很快消失在樓頂。

  2

  簡雨槐第二個禮拜天回到家裡,在飯桌上聽說了烏力家老四的事。

  烏力家老四失蹤了,烏力家找遍了基地。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哪兒都沒有他的影子。

  「江邊打死了幾十個。拖到火葬場燒掉了,好多人搶骨灰,搶去種南瓜。」簡明了摳著鼻子興奮地說,搛了一筷子紫薑爆炒仔鴨塞進嘴裡。

  「你知道什麼?那一仗兩邊都動了機槍和手榴彈,我都沒敢靠近,他能過去?」簡小川不屑地瞥了簡明了一眼。

  「你們在說什麼?天赫怎麼了?」簡雨槐迷惑地抬起頭來,看看簡小川,再看看簡明了。

  「天赫哥哥逃跑了。」簡雨蟬在一旁大大咧咧地說。

  簡先民一邊吃飯一邊看著《人民日報》,這個時候從報紙上抬起眼睛,目光落在兩個男孩子臉上,用耐心的口氣教導說:

  「叫你們多學習,你們就不學。看看最近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彭德懷在批鬥會上被打倒在地七次。『上柴聯司』讓『工總司』給踏平了,死傷上千人。謝富洽說,公檢法必須徹底砸爛。北京紅衛兵火燒了英國駐華代辦處。緬甸軍隊連續侵犯我領土領空。印度軍隊再度入侵我邊境。林副主席說,亂是必要的。不亂,反動的東西就不能暴露。你們不要只關心武鬥,武鬥的人能有什麼出息?」

  「誰說我沒關心階級鬥爭新動向?」簡小川不服氣,「上週一江漢關那個反動傳單事件,我一聽說就乘軍輪過江去了,還從別人手里弄到一張傳單呢。」

  簡先民警覺地追問傳單在哪兒。簡小川不情願地上樓去把傳單拿下來。簡先民草草看了一下,然後一下一下把傳單撕掉,叮囑簡小川,不要再說傳單的事,公安部門已經在全市展開大搜捕,這個寫反動傳單的人是個臭老九。很可能是社科院的人,撒傳單的人膽大妄為。居然選擇江漢關作案,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的反動集團,抓住非槍斃不可;這種事不叫關心,叫自絕於人民。

  簡雨槐坐在院子裡乘涼。夏天快要過完了,暑氣尚未消盡。營區裡的樹上,知了在完成它們最後的絕唱。簡雨槐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一把蒲扇。看隔了一條林蔭道的那只灰色鴿舍。她看見烏力天揚光著瘦骨嶙峋的上身,撅著屁股往鴿舍上爬,去給鴿子們餵食,那些鴿子像是中了暑,懨懨的。沒有精神。簡雨槐站起身來,朝院子門口走去。她在那裡被方紅藤堵住。

  「我去看看天時哥哥。」女兒平靜地看著母親。

  「你不是看天時。」母親平靜地看著女兒,她的目光能把任何事情看穿。

  「那好,我去看我想看的人。」女兒依然平靜。

  「別給你爸惹事兒。」母親警告。

  「爸還是整了烏力伯伯。對嗎?」女兒緊緊盯著母親。

  「大人的事兒,孩子不要關心。」母親堅持著。

  「你說過,我已經長大了。再說,他們家都那個樣子了,還能惹什麼事兒?」女兒乞求著。

  「聽話,回家背你的譜子。」母親很固執,而且不準備讓開。

  簡雨槐低下頭,轉身朝屋裡走。她當然會聽話。她從來就是個聽話的孩子。但這並不是說她就想安靜,她的安靜就是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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