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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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報記者過分的熱情工作讓事情出了一點兒差錯。為了加強說服力,軍報記者希望團裡提供烏力天時的日記。團裡調查了一下,烏力天時沒有日記。軍報記者不高興了,批評團領導不注意搜集英雄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心得體會。軍裡的宣傳幹事有經驗,把團領導拉到一旁,提示說。烏力天時沒記日記,不是他不想記,是他工作忙,只能把日記記在腦子裡,融化在血液中。你們可以把烏力天時平時說了什麼、想了什麼補記下來,抄在一個筆記本上,那就是烏力天時的日記。團領導恍然大悟,立刻組織烏力天時所在連隊的幹部戰士回憶烏力天時說過的話。烏力天時平時說了什麼好辦,很快搜集了一大堆,可他平時想了什麼怎麼搜集?誰也不是誰肚子裡的蛔蟲,想什麼誰能知道?團裡想到和烏力天時一同分到團裡開給養車的魏立憲,他是武漢軍區的子弟,平時和烏力天時來往比較多,他應該知道烏力天時平時都想了些什麼。團領導把魏立憲找來,耍魏立憲提供烏力天時的有關情況。魏立憲猶豫了老半天,表示自己本來不想說,天時都被砸成肉餅了,說了不道德,可政委叮囑關鍵時刻看表現,要不說團裡肯定不讓今年入黨,要那樣,他爸非熊死他不可。魏立憲就把烏力天時的事情說了。 至少一年前,烏力天時的情緒就不好,老是背著人唉聲歎氣。魏立憲問過他,才知道一年前他跟車去師部拉材料,到師部招待所找武漢警備區的子弟吳光榮玩,吳光榮告訴烏力天時,他接到的報平安的家信都是假的,他父親和母親早就給掛起來了,正在接受審查。烏力天時回到團裡心情變得很壞,他特別害怕父母被審查出什麼來,要那樣,不要說他在部隊上待不下去,復員都不好找工作,前途都沒了。烏力天時不敢和別人講這件事,那以後老翻毛主席著作,想在毛主席著作裡找找有沒有說他爸爸媽媽事兒的話。有一次,魏立憲到連裡來找烏力天時玩,烏力天時突然說,毛主席的書我讀了好幾遍,先覺得吧,往敵我矛盾裡說的那些話,沒有一條和我爸我媽挨邊兒,可再想想,好像吧,那些話又條條都在說我爸我媽,你說怪不怪?魏立憲當時還安慰烏力天時,說沒事兒琢磨這個幹嗎,敵我矛盾多了,不行拉倒,最多復員回家,找不著工作在家待著,有什麼大不了的。烏力天時發了好一會兒愣,紅了眼圈,說我和我家別的孩子不一樣。我家孩子多,我是讓我爸扔出來的。現在我爸我媽這樣兒,我要再被處理回家,沒給我爸我媽省心,反而成了他們的包袱,他們會更難受。魏立憲說,別扯了,要扔往孤兒院扔,沒說往部隊上扔的。烏力天時說,那要分怎麼扔。我出來的時候我媽不在家。我爸沒跟我談過,可我知道他為什麼送我到部隊。我大哥犧牲了,部隊裡沒有他的孩子了,我得替他頂上。過了一會兒又說,要這樣,還不如死了算了,死了起碼不給我爸丟臉。 團領導一聽就愣在那兒了,醒過神兒來就說魏立憲,你胡扯什麼?照你的說法烏力天時是自己找死?你就這樣要求入黨?要不是讓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烏力天時能有那麼大的勇敢,那麼硬的骨頭?十九噸重,壓在你身上試試?團領導當時就給魏立憲封了口。叫他到此為止,不許出去亂說,人攆到團後勤去洗車,吩咐團裡的宣傳幹部,魏立憲的話一個字兒也別記,別人的話,沒用的去掉,有用的留下,適當潤色,交上去。 4 烏力天時被轉到部隊醫院接受治療,並且做了盡可能的康復努力。因為永久性截癱的形成和半植物生存狀態。他將終身不能再坐起來。裝假肢對於他已沒有絲毫意義。同時,腦幹嚴重受損,導致嚴重的意識和思維障礙,他已經不能正常思維,他已經沒有了任何記憶。 薩努婭兩次往返貴陽,看望兒子。 烏力天時認不出薩努婭。她叫他,他瞪著眼睛茫然地看著她,不理她。她和他說話,他有時候不說,有時候咕噥兩句,聲音根本不像是人發出來的,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為了有更多機會照顧兒子,不再為去貴陽看望兒子反復哀求單位革委會,薩努婭向部隊提出,烏力天時不能再工作和正常生活了,希望部隊能把他送回武漢,在榮軍療養院療養。誰知烏力圖古拉卻不讓把兒子送到榮軍療養院去,要把他接回家裡。 烏力天時回家,給他的兄弟姊妹帶來巨大震動。烏力天時不光截了肢、成了半個人,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還傻了,不認識人,不和人說話。他的兄弟姊妹們看見他的樣子全都嚇壞了。葛軍機臉色蒼白,一直咬著嘴唇,在替烏力天時送盂盆進房間時,手抖得厲害。烏力天赫鐵釘似的釘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三哥。臉上有一種嚇人的神情,讓人覺得不是他三哥的樣子讓人害怕,而是他的樣子讓人害怕。烏力天揚樓上樓下地跑,撞了護送烏力天時回家的小張護士長,又撞了抱枕頭上來的盧美麗,在薩努婭要他們兄妹都去問候他們的三哥,摸摸三哥的手的時候,他害怕得閉上眼睛,瞎子摸象似的往前移,結果摸錯了地方,摸到了三哥的斷腿,他恐怖地大叫起來,被一旁的烏力天赫猛地堵住了嘴。安禾和童稚非一直在流淚,安禾默默地哭,童稚非嚶嚶地哭,薩努婭準備了幾個月的勇氣全被這兩個女孩子的哭泣給毀了,疲倦地往凳子上一坐,對盧美麗說:美麗,幫幫我。把她倆帶下樓去。 烏力圖古拉回家那天,薩努婭在單位接受批鬥,很晚才回家。那天的批鬥很激烈,薩努婭挨了打。本來挨打的不是她,是外事辦主任,後來有人提議,打就打漂亮的,特別是漂亮的外國人,這種人平時打不上,現在落到中國的革命者手中,不打可惜了。薩努婭被人揪住頭髮打了幾個耳光,還踹了兩腳。 回家以前,薩努婭仔細洗了臉,不讓臉上留下挨過打的痕跡。一進家門,盧美麗就告訴她,首長回來了。進了天時的房間,兩個多小時,一直沒下來。我上去過,門關著。裡面上了鎖,我也不敢敲門,怕挨首長批評。 薩努婭上樓去看。烏力天時的房間果然門關著。她貼著門聽了聽。房間裡有人輕輕說話。她離開緊閉的門,順樓梯上了閣樓,從閣樓繞到樓頂的露臺上,從那裡,透過窗子,她看見了烏力天時房間裡發生的事情。 烏力天時躺在床上,瞪著眼白多於眼仁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烏力圖古拉坐在床頭的一張小凳子上,像一頭個頭兒太大種不下去的大蒜,弓著背,塌著腰,一隻手握著烏力天時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拍打著烏力天時的手背,他在輕輕地、生疏地、有些把握不准地唱著歌: 金色的灰背鳥啊,初一十五唱歌喲; 銀色的烏拉蓋花啊。從春到秋開放喲; 成群的灰背烏啊。在烏拉蓋河岸飛翔喲; 簇擁的烏拉蓋花啊。在科爾沁草原開放喲。 …… 「兒子,」他唱完了,咳了兩聲,掩飾地抬起手,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後輕輕地拍了拍烏力天時的手背,「兒子,這是咱們唱的第幾支歌了?十五支?不對?十八支?不對?那是多少?你看,你看你爸爸,你爸爸都糊塗了,記不住了。唱得不好,糊塗了。管他呢,記不住就記不住,糊塗就糊塗,爸爸能唱好多歌兒,爸爸接著給你唱。『遠方飛來的小鴻雁喲……』」 他唱了第一句,聲音就哽叫住,唱不下去了。他把烏力天時的手抓住,拿起來,貼在自己的臉上,抽搭著,嗚嗚的。 「兒子……」他流著淚說,「兒子……你怎麼,怎麼也不誇誇爸爸。你誇誇爸爸,爸爸就知道你能聽見,爸爸就知道你想聽見,爸爸就能唱下去了……」 薩努婭站在露臺上,沒有動。也沒有流淚,卻笑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烏力圖古拉落淚。她發現她是那麼想要看到他落淚的樣子。她覺得頭頂上那些星星正在往下落,雨點兒似的,把她淋得渾身透濕。她覺得真是有意思,那些星星,它們可以像雨點兒一樣地往下落,把人給淋濕,淋得透濕。她覺得她很累,臉上挨耳光的地方很疼。腰上挨踢的地方很疼,不想動,她想,也許她可以靠在欄杆上,這樣她就不用動,也不會太疼太累了。 她真的這樣做了。她靠上柵欄,把胳膊擱在欄杆上,把下頦兒放上去,就那麼靜靜地看著窗戶裡,看那個像一頭怎麼種也種不下去的大蒜的男人,生疏地拍著他兒子的手背,給他兒子唱歌。並且握著他兒子的手哭泣。她就在那兒閉上了眼睛,打了一個盹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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