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五三


  簡先民這麼一想,就不光是這兩樁事了——給烏力圖古拉當下級時受過的呵斥,受到的不待見,自己老婆的同床異夢和烏力圖古拉老婆的活潑鮮亮,甚至自己只生下一個兒子,人家一生就是一窩……這些事不想則罷,越想越窩囊,它們紛紛湧上心頭,讓簡先民惱火不已,同時也為自己感到羞愧。自己在烏力圖古拉手下幹了那麼多年,從戰爭年代一直幹到現在,從來就是仰著頭看烏力圖古拉的,看習慣了,改不過來,甚至烏力圖古拉把他從總部要到基地,他還認為那是烏力圖古拉看重他,並為此感激涕零,念烏力圖古拉的好,可這樣一輩子下去,豈不是做定了老傢伙的陪襯,要這樣,他還算一個革命者嘛!

  簡先民羞愧得很。他很快決定,改變這種狀況,不能再拿烏力圖古拉當神供著,而是相反,要革烏力圖古拉的命,革神的命!既然烏力圖古拉在基地沒有給他提供任何升遷的機會,走了也不可能給他提供任何升遷的機會,那好,烏力圖古拉的走,就得給他提供點兒機會,要不,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他簡先民這一輩子就白活了!

  7

  基地的大字報已零星出現。大字報多數是向「文化革命」表決心,或者為全國的「文化革命」形勢叫好,也有涉及基地的,比如對機關作風不滿意,批評有關方面對家屬區管理不嚴之類,所以,當夏天到來的時候,一份矛頭直指基地司令員的大字報一貼上報欄,就在基地引起了強烈反響,不到半天時間,司、政、後三大部的機關幹部都看過了那份墨蹟未乾的大字報,並且對大字報的內容議論紛紛。

  簡雨槐從簡小川那裡知道烏力伯伯被人貼了大字報,她立刻跑到大字報專欄去看。沒看幾眼,只覺得臉上臊得慌,匆匆去找烏力天赫。

  烏力天揚穿一身大得透風的軍裝,戴一頂連眼睛都給遮住的軍帽,斜挎軍挎包,腳上是膠鞋,腰裡紮著皮帶,一副出遠門的架勢,門沒出,坐在臺階上一把一把地抹眼淚。簡雨槐問烏力天揚幹嘛抹淚。烏力天揚大罵烏力天赫是張國燾、王明投機主義分子。武漢中學生紅衛兵聯合指揮小組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見,烏力天揚讓烏力天赫帶上自己,烏力天赫不帶,和葛軍機兩個人溜掉了。

  薩努婭晚上很晚才回到家,一進門,盧美麗就對她說了烏力天赫和葛軍機去北京的事兒。烏力天揚氣還沒消,火上加油,把烏力天赫好好地出賣了一通兒,還慫恿著檢查家裡的毛主席像章少了沒,全國糧票少了沒。烏力天揚狀沒告完,秘書嚴之然神色緊張地進來,把薩努婭叫下樓,在客廳裡說了些什麼。薩努婭二話沒說,拿著手電筒出了門,到機關大樓前的大字報專欄,很快找到了那份大字報。

  大字報的署名是「部分革命群眾」,標題是《且看「老革命」烏力圖古拉的醜陋嘴臉》。大字報寫道:烏力圖古拉很早就混進了我黨我軍,幾十年來,他一直打著「老革命」的旗號,幹著欺騙革命群眾的勾當,現在,讓我們看看烏力圖古拉到底是個什麼角色——他給自己的小保姆取名叫盧美麗,諷刺我們偉大而美麗的社會主義祖國,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他忘了勞動人民樸素善良的本性,沒有雞鴨魚肉不吃飯,實為剝削階級的酒囊飯袋;他生活腐敗肮髒,用尼龍布給自己老婆做連衣裙,在家裡不讓男孩子穿褲衩,不讓女孩子穿小衣,讓他的孩子們光著屁股在家裡走來走去,是地地道道的大流氓;他侵吞革命戰友的財產,把黑手伸向烈士子女,企圖將他們改造成他的孝子賢孫……我們一定要認清烏力圖古拉的真實面目,不要讓他這只披著羊皮的狼蒙蔽了眼睛。

  薩努婭看完大字報,氣得要命,一句話沒說,上去就把大字報給撕了。哨兵聽見動靜過來,看清是司令員的愛人,不好說什麼,吭吭哧哧的,倒騰著肩上的槍帶。薩努婭也不避諱,問清大字報專欄由政治部機關負責管理,對哨兵說,告訴政治部,大字報是我撕的,有什麼事讓他們找我。

  過了兩天,烏力圖古拉從下面回來,一進門,薩努婭就把大字報的事情說給他聽。烏力圖古拉哈哈大笑,一邊脫鞋一邊說,哪有這樣編派人的,講故事你也講點兒有根有據的事情嘛,你上大字報亂講。烏力圖古拉一揮手,不以為然地說,讓他上去,他還能上到哪兒去?上到月亮上去?

  兩人話沒說完,嚴之然進來報告,那份被薩努婭撕掉的大字報又給貼出來了,後面還跟了一張新的大字報,題目叫《誰在阻撓文化革命?》,大致意思是,全國文化革命的形勢一片大好,我部卻冷冷清清,成為革命形勢之外的一片「世外桃源」,究其原因,就在於軍閥「南霸天」烏力圖古拉一手遮天,阻止文化革命在我部的開展。

  烏力圖古拉愣了一下,問嚴之然,說我是軍閥?嚴之然點頭。烏力圖擊拉不笑了,脫掉的鞋重新蹬回腳上,起身出門,去機關看大字報。那一看,自然就看出一肚子火來。

  烏力圖古拉沒撕大字報,回家就給簡先民打電話,問他看過大字報沒有。簡先民說看過了,群眾的火氣大了一點兒,用詞激烈了一點兒,但提出的問題值得我們深思。烏力圖古拉說值什麼得?深什麼思?那是沒事兒幹,閑得無聊,犯自由主義,要這樣,明天我就緊螺絲,三天的活兒一天干完,再讓每天早晚全副武裝各跑十五公里,看誰還有力氣嚼舌頭!簡先民在電話那頭哼哼哈哈地安慰了烏力圖古拉幾句。把話岔開,問烏力圖古拉下去的事情,然後把電話掛掉。

  8

  烏力圖古拉以為沒事了,大字報的事屬￿機關「文化革命」,按照全軍文革小組的規定,由基地文革小組組長簡先民管,他已經和簡先民交換過意見,簡先民會處理。

  誰知事情沒有控制住,針對烏力圖古拉的大字報仍然不斷地貼出來,而且火力越來越猛,把他和正在全國批判的「彭羅陸楊」聯繫起來,說他對「彭羅陸楊」有感情,長期保留「彭羅陸楊」的照片,還說他反對突出政治,壓制革命左派,把基地變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

  烏力圖古拉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不像先前想得這麼簡單。戰場上從來是流彈橫飛,但火力點在什麼地方,通常能看出作戰動機。包括簡先民在內,基地黨委的人都被貼過大字報,可誰都不像針對他的大字報那麼火力集中,而且戰鬥射速猛烈。烏力圖古拉憑著經驗,知道這是有來頭的,不是流彈。聯想到頭一張沖自己來的大字報,那大字報裡寫的事情,不管有沒有,都是家裡的事,穿不穿褲衩也好,做不做連衣裙也好,自家人不說,外人不知道。烏力圖古拉就斷定,家裡出了內奸。

  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說了自己的想法。薩努婭不接受內奸這個說法。兩人關著門分析了半天,可分析誰都不像。薩努婭埋怨烏力圖古拉多心。烏力圖古拉一笑,說要是盲目射擊也罷了,人家沒有禁止射界,命中點都在要害處,我一個當司令員的,既不能攔阻射擊,又不能壓制射擊,不疑心怎麼辦?讓人冷槍放倒啊?

  烏力圖古拉怎麼都不能釋懷,他不想光等著人打冷槍,一槍一槍地在自己身上鑽窟窿。烏力圖古拉也不打電話了,直接闖進簡先民的辦公室。

  「老簡,風向不對嘛,說我抓槍桿子,是不是說我要搞反革命政變呀?」烏力圖古拉對簡先民毫無提防,拖過一把椅子坐下,開門見山地說。

  「抓槍桿子是事實嘛,你的工作就是抓槍桿子,說你光占著茅坑不拉屎,你怕是不會承認吧?」簡先民正和自己的秘書說著什麼事,半真半假地開了一句玩笑,「是不是搞反革命政變,就得你自己交代嘍。」

  「交代個屁!」烏力圖古拉惱火,「我的事兒,別人不知道,你還不清楚?參加革命三十多年,吃著革命糧,幹著革命事,要說反革命,有,身上挨的子彈炮彈,那全是反革命的。」

  「老烏,不要光給自己評功擺好,也得在靈魂深處給自己爆發一場革命嘛。」簡先民把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容收掉,示意秘書退下,自己從辦公桌後走出來,往烏力圖古拉麵前的沙發上一倒,「你的情況,我當然清楚。但文化大革命,是人民群眾的革命,清楚不清楚,得人民群眾說了算。就群眾揭發的情況看,你的問題還是很嚴重的。當然,是不是搞了反革命政變,還得核實,但有些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你什麼意思?」烏力圖古拉沒想到簡先民會這樣說,愣了一下,「我有什麼事兒讓群眾肯定?」

  「老烏,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群眾都揭發了,說你在基地搞獨立王國,說你反對政治掛帥,這些事情,你承不承認,事實都存在嘛。」

  「老簡,別人要這麼說,我話都不回,你在基地幹了六年了吧,能不清楚這個?基地是軍隊,不是菜市場,四敞著馬出牛進,三分錢一棵蔥五分錢一頭蒜,那就叫獨立王國?政治工作不歸我管,我也沒少嚷嚷,點燈熬夜學文件的事兒我不比誰少幹,那叫反對政治掛帥?」

  「就算這些事是捕風捉影,和彭羅陸楊小集團的關係,你總不能說沒有吧?」

  「我就納悶兒了,彭真和羅瑞即我見過,開會見的,人家在臺上,我在台下,八竿子打不著。至於陸定一和楊尚昆,我連面都沒見過,我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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