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五四


  「沒關係,那你在家裡偷偷保留他們的照片,怎麼解釋?」

  「保留什麼照片?我壓根兒就沒有他們的照片。」

  簡先民起身撥了個電話,要人拿幾號材料過來。一會兒工夫,文革小組一名幹部抱著卷宗進來了,照簡先民的吩咐,從卷宗裡取出一摞照片攤在桌子上。

  烏力圖古拉看那些照片,照片上還真是那幾個人,因為是翻拍的,做了剪裁,原來在幹什麼不知道,只留下了大腦袋,或笑或凝思。烏力圖古拉翻了兩張,看不出什麼意思,沒興趣再往下看,把照片推到一旁,一笑說,照片光拍大腦袋了,拍得不好。簡先民讓那個幹部把照片收好,退下,對烏力圖古拉說,照片是新華社中央新聞社解放軍畫報社人民畫報社的攝影師拍的。人家是專家,輪不著你老烏說拍得好不好。但照片是你保存的,這是鐵的事實,不用狡辯。

  烏力圖古拉讓簡先民這麼一說,恍然想起,那些照片來自《解放軍畫報》和《人民畫報》,是從畫報上翻拍下來的。烏力圖古拉的確有這兩份畫報,但畫報是政治部給每個黨委成員訂的,不光烏力圖古拉有,簡先民也有,拿這個來說自己和「彭羅陸楊」有關係,不是笑話嗎?

  簡先民沒有被烏力圖古拉笑住,很嚴肅地告訴烏力圖古拉,基地文革小組在半個月前對黨委七個成員進行了調查,除了烏力圖古拉和汪道坤。其他成員都在5月4日中央宣佈對「彭羅陸楊」反黨集團進行專案審查之後,把有關的書籍照片上交到文革小組,這充分說明,烏力圖古拉和汪道坤與別的同志不同。他們兩人對中央審查「彭羅陸楊」反黨集團不滿,對「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懷有難以割捨的感情,保留上述照片就是鐵的事實。

  「淡扯大了。」烏力圖古拉冷笑一聲,「你我身上這套軍裝還是羅瑞卿主持軍委工作的時候配備的。軍隊現行的所有條例裝備也都是經過羅瑞卿簽署的,咱們把衣裳扒下來,把軍隊砸掉?再說,畫報上不光有彭羅陸楊,還有美國人、蘇聯人,你們怎麼不把他們拍一拍,說我和老汪對美帝蘇修有感情?不是扯淡嘛!」

  烏力圖古拉這麼說,心裡也在犯嘀咕。想自己平時不看畫報,政治部給訂了,由警衛員何子良取回家。也都是盧美麗和工作人員翻得多,他基本沒動過。他曾經對羅罡說過,要政治部節約點兒經費,別給他訂畫報了。這以後還真沒再見過。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怎麼就鑽了出來。

  9

  事情後來弄清楚了。原來,烏力圖古拉向羅罡說了不訂畫報的意見,羅罡沒有執行。畫報還是由何子良取回家,何子良知道烏力圖古拉不讓再訂畫報,就沒把畫報拿出來,自己收在宿舍裡,沒事時翻翻。文革小組搞烏力圖古拉的調查時,秘書嚴之然和警衛員何子良是重點。嚴之然有經驗,知道司令員在基地有對頭,文革小組找他談話,他支支吾吾,東拉風西扯雲,沒往正題上說。何子良就沒有這個經驗了,讓文革小組的人一唬一訛:再讓簡先民一談話,沒頂住。其實簡先民和何子良也沒談什麼,很和藹地問了問何子良家庭的情況,入伍後的情況。嗯嗯嗯地點頭,像是偶然想起什麼,就手給後勤部長汪道坤撥了一個電話,說老汪。上次你說機關油庫差一個協理員,我這裡有個人選,我看挺合適。然後就把何子良的情況說了,沒提何子良的名字,情況一模一樣,說完放下電話,把何子良送出辦公室。何子良回來一想,自己跟了司令員六年,從十七歲跟到二十三歲,威風倒是威風,可沒咋進步,這協理員是排級,那是提幹了,簡政委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這邊放著個犯大錯誤的司令員,那邊放著個排級幹,他還能放著饃饃不吃,去啃苦菜窩窩?何子良回去就照文革小組的暗示,把家裡能搜集到的資料都搜集好,扛到文革小組,還連想帶編,給文革小組寫了一份情況說明,把烏力圖古拉給賣了。

  自打上次和簡先民談了話,烏力圖古拉就已經判斷出,事情的根源出在簡先民這兒。他心裡犯嘀咕,想不通簡先民為什麼要這麼幹,找不出理由,但簡先民鬣狗露牙,一副下嘴的架勢,他已經能看清了。烏力圖古拉找到簡先民,先說畫報的事情,不往何子良身上推,說畫報是自己沒交上去,可那構不成反黨。批判不上他,然後徵求簡先民的意見。問他是不是對自己有什麼看法。

  這一回,簡先民也爽快,拉下臉,不哼哼哈哈。直截了當地告訴烏力圖古拉,他本人對他烏力圖古拉沒有任何意見,他的意見緊跟黨中央和毛主席。《五一六通知》說,要「批判混進黨裡、政府裡、軍隊裡和文化領域的各界裡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清洗這些人」,他烏力圖古拉就是這樣的人物。

  「連朱德都批了,彭羅陸楊都批了,你算老幾,不能批?」簡先民說這話時支著身子,冷著眼,還借勢揮了一下胳膊,那個樣子,和指揮一場大戰役的前線指揮員沒有什麼兩樣。

  烏力司令員和簡副政委在政治部機關大樓吵架的事很快在基地傳開。何子良知道了,心裡亂糟糟的,忐忑不安。但他很快接到通知,調他到後勤管理學校學習,回來以後另行分配工作。何子良知道這是簡政委的關照,簡政委還真是說話算話,替自己安排了光明前程,何子良也就沒有什麼忐忑不安的了。

  何子良懷著對簡政委的感激之情,去警衛連向自己的同鄉告別。從警衛連高高興興地出來,是晚上9點25分左右。他走過修繕隊的苗圃時,黑暗中撲出兩個黑影。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條麻袋就套在了他的腦袋上。據遊動哨掌握的情況和何子良事後回憶,整個襲擊時間大約在兩分鐘左右,何子良被拳頭、腳尖和磚頭毆打二十餘下,疼得大叫二十餘聲,被小刀捅中屁股兩下,慘叫兩聲,等遊動哨趕到,襲擊者已經逃走,除了那只麻袋和幾塊碎磚頭,沒有留下別的作案痕跡。何子良立刻被送往醫院。檢查的結果是,何子良被鈍器擊傷,導致頭部、肋部數處挫傷,臀部有兩處銳器刺傷,傷口深達兩釐米,幸虧沒有傷到股動脈。否則問題就大了。

  「你沒說要殺他!」高東風臉嚇得煞白,一個勁兒地摳鼻子,看烏力天揚把沾了血污的小刀用力往花壇的泥土裡插。

  「我當然沒殺他。」烏力天揚插乾淨刀子,合上刀刃,往褲兜裡一揣,「要殺他捅屁股幹什麼?我照他胸上紮,照他腦門兒上紮,明白了?」

  「他們不會抓住我們吧?」高東風打了個寒戰,朝身後黑暗中的柳樹林看了看,「我不想蹲監獄。」

  「所以叫你去偷鞋,戴口罩,別說話。」烏力天揚老練地說,說完以後像被撓動的笑笑草,嘎嘎地窩到地上,前仰後合地笑,「那條……那條麻袋是……是從簡家偷來的,讓他們查……查……簡明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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