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五二


  4

  烏力圖古拉那些日子忙於日益紅火的政治運動,根本顧不上在青春期裡困惑著的兒女們。

  不知何時,從北京傳出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的賀龍搞「二月兵變」的消息。5月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北京舉行。毛澤東沒有出席,康生傳達了毛澤東關於批判彭真和陸定一、解散中共中央宣傳部和中共北京市委的意見。會議通過了由陳伯達起草、經毛澤東多次修改的《五一六通知》,設立中央文化革命小組。

  基地黨委整天開會,研究「文化革命」的形勢。烏力圖古拉的腦子有點兒轉不過來。他不是沒有經歷過政治運動,過去三十年,他經歷過好幾次政治運動,甚至當過運動對象,運動一陣子,前方一吃緊,他就解脫了,去前線打仗撒野去了。他一點兒也不在意運動,認為那不過是沒仗可打讓身上的蝨子鬧的。可眼下這一次運動不同,毛主席親自點火,中央集體出動,連中宣部和北京市委都給端了炮樓,動靜那麼大,讓他弄不懂,像一條剛剛度過冬季休眠期的蝮蛇,嗅到一股濃濃的煙火味,卻不知道火勢來自叢林的哪一個方向,它們有多大。

  薩努婭也顧不上兒女們,她正為單位日益濃烈的「文化革命」氣氛苦惱著。

  作為一名俄裔中國人,自《九評》事件發生後,薩努婭就開始經歷中蘇交惡帶給她的種種陣痛。她這個昔日中蘇友好時期的天使被停止了工作,嚴格地審查,寫下大量交代材料,一遍遍交代自己前往中國、在上海和南京的短暫生活、在延安的學習、返回蘇聯的經歷以及重返中國的經歷,那些經歷甚至被要求細緻到每一天、每一件事,否則無法過關。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薩努婭的問題再度被提出。首先是「中國阻撓蘇聯援助越南物資」事件,其次是蘇聯驅逐中國留學生事件,然後是紅衛兵在海拉爾攔截北京至莫斯科特快列車事件,接下來是蘇聯人衝擊中國駐蘇大使館事件……薩努婭在被激怒了的中國人面前幾乎成了蘇聯修正主義在中國的代言人,不斷受到質詢和批判。薩努婭想不通,回家對烏力圖古拉發牢騷:

  「我連赫魯曉夫的面都沒見過,我對他們的瞭解和你們一樣多,幹嘛你們還要問我蘇聯政治局開會的事情?」

  「那你就說你沒見過他們,說你沒有參加過蘇共政治局會議,說你不是掛在魚竿上的魚。」

  「可你們不相信呀。你們非得讓我交代。」

  「不是我們,是他們。」

  「我是蘇聯人——你們就是這麼說的。」

  「告訴他們,你是中國人。」

  「有人要我出示國籍證明嗎?有人把我當成中國人嗎?反正都一樣。」

  「那好吧,你就告訴他們……告訴我們,等你接到了參加蘇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的通知之後,你會立刻告訴他們……告訴我們。」

  薩努婭一點兒也沒有覺得烏力圖古拉的主意好。他是中國人,當然會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甚至可以滿不在乎,嘻嘻哈哈。她不是,所以她不能。她已經被「他們」整出了嚴重的神經衰弱,她不想再被「他們」整成瘋子。

  薩努婭想起哥哥柯契亞多年以前說過的那番話。柯契亞在那番話裡對「他們」做了刻薄而輕蔑的評價。薩努婭那個時候是懷疑柯契亞的話的,就算現在,在她不斷受到「他們」刁難的時候,她還是不肯相信柯契亞的話。如果她相信,就等於她那麼執著地加入到「他們」中間徹底地錯了。她不願意承認她錯了。但是,要怎麼才能做到不承認錯了呢?她很迷惑,非常迷惑。

  5

  簡小川在六中學生造反組織奪權運動中大打出手,打破了一個解放前參加過三青團的副校長的腦袋,還打斷了一個當過國民黨軍醫的校醫的肋骨。方紅藤很擔心,要簡先民管一管自己的兒子,不要讓兒子在外面惹是生非。

  簡先民那兩天上火,舌頭上長了兩個瘡,疼得他連話也不想說。但他還是把簡小川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辦公室的門,問清楚情況,然後語重心長地告訴簡小川,凡事不要往前沖,出頭的椽子先爛,這是歷史經驗;砍椽子的斧子先錛,這是黨內鬥爭經驗。簡先民苦口婆心,教育了簡小川好半天。

  簡先民得到一個消息,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時,毛主席沒有參加,住在他老家的一個山洞裡,然後,毛主席輕車簡從,從韶山的滴水洞悄悄來到武漢,住進東湖梅嶺別墅。簡先民在心裡琢磨,天下大亂,毛主席連政治局會議都不參加,肯定有原因,老人家躲回自己的老家,躲進老家的一個山洞,這倒也想得通,可他為什麼會到武漢來?武漢對毛主席有著什麼樣的重要意義?

  毛主席在武漢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證實。7月15日下午,在沒有得到任何說明的情況下,烏力圖古拉和簡先民被緊急接往武漢軍區。軍區負責人告訴他倆,毛主席將在第二天上午9時左右暢遊長江,路線為長江大橋至青山,全長二十二華里,其中七華里江水線途經基地管轄地,中央辦公廳負責人要求組織好警戒,不許任何人從管轄地下水,不許造成圍觀圍堵局面,武漢軍區希望基地協助做好領袖的安全保衛工作。

  那天萬里無雲,陽光燦爛,毛主席乘風破浪,和他的護衛隊從長江大橋方向遊過來。烏力圖古拉事先讓人拖了兩節貨車到江邊,和黨委一班人早早爬上貨車,用雨布遮住身子,只留出一個腦袋,一人手裡拿著一隻望遠鏡,充當觀察哨。烏力圖古拉在望遠鏡裡觀察毛主席。毛主席很會利用水流,不和湧浪鬥氣,遇到漩流巧妙地避開,游得很自如。而且,他很懂得勞逸結合,累了就往水上一躺,反而是他身邊救護隊的毛頭小夥兒們,一會兒上船一個。一會兒上船一個,不如他。

  毛主席游水的線路是事先確定下來的,前面有武漢警備區的巡邏艇開道,把線路上往來的船隻趕開。毛主席下水沒有多久,就被人認出來,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毛主席暢遊長江的事了,有人往水裡跳,去攆毛主席,沒跳的就在船上和岸上激動地舉著胳膊喊毛主席萬歲,江面上的船和碼頭上的船紛紛拉響船笛,長江兩岸一時笛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基地黨委的人趴在雨布下,看著江面上的熱鬧場面,心裡癢癢的,也想下江去攆毛主席,可是有指示,不能攆,大家就只能趴在悶頭悶腦的雨布下,作壁上觀。

  七華里,不夠毛主席游,毛主席很快游遠,去了青山方向。等江面上的隊伍看不見了,黨委的人才汗流浹背地鑽出雨布,從貨車上下來。大家往回走,烏力圖古拉就把自己剛才的想法說出來,說難怪主席喜歡游泳,主席有本事嘛,游上一陣兒,往水上一躺,像一隻上好的紮住口子的豬尿脬,風吹浪打都不怕,照這個樣子,主席要誰護著?都拉倒吧,就他老人家一個人,能一直遊到大海裡去呢。大家笑。簡先民說,偉大領袖呀,就是不一樣。政治部主任羅罡說,我們這些小兵自愧弗如喲。後勤部長汪道坤說,教育太大,回頭得練。簡先民笑眯眯說,練什麼,再練你能練出勝似閒庭信步來?主席的大無畏和氣概,那是主席獨有的,練不出來。

  簡先民推說自己有點兒頭疼,不參加黨委的聚餐了,要回家躺一躺。他不要秘書陪,自己往家走,一路上想著心事。

  開春的時候,有消息說烏力圖古拉要調離基地,去北京總部任職。這個消息最初並沒有讓簡先民在意,他只是往北京掛電話彙報工作時,順便核實了一下消息的可靠程度,同時瞭解到,新任司令員的名單與他無關,也就是說,他還將以副政委的身份在革命的道路上走下去。放下電話,他有些失落,這失落倒不在於烏力圖古拉的升遷,也不在他自己與新任司令員無關。烏力圖古拉是老革命,在基地做了六年司令員,六年時間沒動,連簡先民都覺得不應該,都替烏力圖古拉叫屈。何況,烏力圖古拉就像一棵百年老樹,罩住了基地這片林子,如果烏力圖古拉是櫸樹,這片林子就得叫櫸樹林子,如果烏力圖古拉是櫟樹,這片林子就得叫櫟樹林子,什麼時候烏力圖古拉走了,這片林子才能改名,不叫烏力圖古拉林子了,叫什麼,得看誰來當司令員,新任司令員什麼脾性,從這個意義上講,烏力圖古拉走比不走好。

  簡先民並非覺得他該接烏力圖古拉的班。他和烏力圖古拉不同,資歷不如烏力圖古拉老,級別上還動過一次,先來基地時是政治部主任,然後調到副政委,和烏力圖古拉比,他一點兒虧也沒吃。可是,他現在的處境十分尷尬,基地的編制不合理,因為有總部首長兼著政治委員,他這個副政委明明是基地政治主官,卻不能行使政治主官的職權,連在黨委中也和司令員一樣,是副書記委員,名單還要排在司令員之後,這就讓他不光在軍事業務上,就連政治上都屈人之下。簡先民曾經試探過有沒有可能去掉頭上這個「副」字,名正言順地扶正。上面說有可能,60年代以後國防事業發展很快,像基地這樣的單位不再是獨生子,一般情況總部不會再派出兼職,只是即便總部撤回兼職政委,軍政一把手是分開還是兼任,還得考慮實際情況。現在烏力圖古拉要走了,他不會留下來兼任軍政一把手,可同時也留下一些難以把握的遺患,要是上面再給派個軍政一把手下來,他簡先民該怎麼辦,就這麼窩囊廢似的聽人喝遣?

  6

  簡先民回到家,要方紅藤去給自己弄兩個皮蛋來清火,清完火想心思,讓別打擾他。方紅藤往外走,甩下一句話,那我讓雨槐別等你。簡先民忙問雨槐怎麼了。方紅藤說,青少年宮讓紅衛兵抄了,春蕾舞蹈團給拆散了,雨槐難過,在那兒哭呢。簡先民一聽就坐不住了,叫住方紅藤,讓她別去,他去。方紅藤說,我沒打算去雨槐那兒,我就告訴你一聲,知道雨槐的事兒你一聽准坐不住——我去給你取皮蛋。

  簡先民上樓,輕聲叫,雨槐,雨槐。推開女兒的房間門,看見女兒正趴在床上哭。簡先民咽一口唾沫,潤了潤發火的嗓子,臉上浮起慈愛的笑容,去床邊坐下,輕輕拍著女兒的背,說,呵,看看誰在抹眼淚呀,羞不羞呀。簡雨槐把腦袋深深埋進枕頭裡,一下一下抽搭著說,我想在舞臺上……跳舞……我喜歡……舞臺。簡先民心裡被重重地劃了一下,疼。這是百靈鳥兒一樣的女兒啊!是什麼讓她失去了快樂?有好一會兒,他看著女兒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一字一句地開口道:

  「姑娘,爸爸知道你。爸爸知道你喜歡跳舞。爸爸向你保證,要不了多久,爸爸會還給你一個舞臺。」

  哄好女兒,簡先民回到樓下。方紅藤已經把皮蛋剝好,放在辦公桌上。簡先民掩上辦公室的門,在沙發上半躺下,接著想他被打斷的心思。

  女兒的事情和桌上的皮蛋,讓簡先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幾年前,他向烏力圖古拉提出,烏力家和簡家,兩個園子嫁接。本來很好的事情,兩個園子真要嫁接了,簡家和烏力家就成了親家。烏力圖古拉的升遷,就是兩家共同的升遷,誰知老傢伙傲慢得很,不但沒讓嫁接,還把他羞辱了一頓,讓他在人前人後丟盡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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