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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2

  春天將盡的一個夜晚,烏力天赫突然從夢中醒來。他下樓走進廚房,從刀架上取出一把菜刀,擎在手裡,走進儲藏室。他怒月圓瞪,揮舞著手中的菜刀,向虛擬的惡魔的頭上嗖嗖砍去。他把皮蛋當手雷,向牆壁狠狠投擲,把黃元帥蘋果當敵人的頭,用菜刀一個個砍碎。小小儲藏室裡彌漫著皮蛋的草堿味和蘋果的酸甜味,它們給整個躁動不安的春天做了一個恰如其分的總結。

  第二天的情形可想而知。被嚇壞了的萬東葵和盧美麗將薩努婭拉到一片狼藉的儲藏室,薩努婭大驚失色,吩咐兩人儘快處理現場,以免讓其他孩子看到,要是那樣,他們中間很可能會出現興奮的擁躉者和急不可耐的效仿者,那可就麻煩了。

  隨後回到家裡的烏力圖古拉瞭解到家裡發生了暴亂,他怒髮衝冠,大步沖上樓。烏力天揚正搖晃著身子,嗓子眼兒裡哼著歌,趴在桌上做作業,做一道題在習題書上打一個大大的叉。烏力圖古拉奔過去,從烏力天揚手中抓過筆,丟在桌上。揪住烏力天揚的衣領,把他拎起來往樓下拽。

  「不是他幹的,是我。」烏力天赫在一旁冷冷地說。他一如既往地勇敢,同時也一如既往地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

  誰都不知道這個有著暴力傾向的少年內心深處有著怎樣的悲憫情懷,連簡家老二也不知道。

  「看我幹什麼?」烏力天赫冷冷地問。

  「沒什麼。」簡雨槐迅速移開同光,把頭低了下去。

  「可你看了。」烏力天赫充滿惡意地說。

  「你,臉上有痘痘。」簡雨槐慌裡慌張地說,說罷紅了臉。

  烏力天赫狠狠地瞪了簡雨槐一眼,走開了。看著烏力天赫走開的背影,簡雨槐傷感地想,所有的男孩子都想走近她,和她說話,她誰也不想理,只想理他,和他說話。可他從來對她冷冷的,就算他和她在路上相遇了他也不肯好好地和她說一句話,或者不肯好好地多說幾句話。

  烏力天赫為什麼要好好說話?為什麼要說那些廢話?他臉上的確開始生出難看的青春痘,它們像一些危險的火星,在他年輕的臉上迅速蔓延。可誰能看到他骨子裡有什麼在蔓延?他骨子裡充滿了對家庭權力擁有者的憤怒,以及迅速滋生的抗爭的毒素。那是革命者最初的血液。在許多不眠的夜晚,他想像著自己就是那樣的革命者,他在為美好而單純的世界而戰,為此忍受敵人的嚴刑拷打,並且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老是覺得自己應該生在一個戰爭環境裡,四邊都是潛在的敵人,連父母、兄弟、嚴之然以及盧美麗都是他的敵人。他們在暗中監視他,偵察他的行蹤,隨時都有可能將他的叛逆念頭扼殺在搖籃裡。

  烏力天赫並非沒有喜歡的人,他們是何塞·馬蒂和切·格瓦拉。後者曾在烏力天赫七歲那一年來過中國,受到他敬佩的毛澤東和偉大的中國人民熱烈的歡迎。而前者寫下的《枷鎖和星辰》,則讓烏力天赫百讀不厭:

  暗無天日的那一刻,我呱呱墜地。媽媽對我說:「我胸中的花朵,豪爽的小夥兒,你屬￿我,也屬￿天地萬物。你曾像小鳥和小魚兒,如今已長大成人,我交給你兩樣東西,你看看選什麼。這是一副枷鎖,誰拿到了它就能苟且偷安地活著;那是一顆閃閃發光卻註定要犧牲的星星,它灑下光明,掩護黑暗世界的罪人逃跑,它自己則因為光明而永遠孤獨,成為人們眼裡身負重罪的怪物。」哦,母親,給我枷鎖吧,我把它踩在腳下,讓那閃閃發光又註定要犧牲的星星,在我的額前光芒四射

  烏力天赫也在讀切·格瓦拉少校的《遊擊戰:一種手段》的時候,他想像自己在南亞的熱帶叢林中緊握著汗涔涔的半自動步槍,在深沒小腿的腐葉中毒蛇般行走,眼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那是一種渴望獻出自己的光芒。他必須成為那樣的人,在驚濤駭浪中去做一個自由人。

  烏力天赫如饑似渴地讀《解放軍報》:海軍在福建東海域擊沉國民黨軍護衛艦「永昌」號,擊傷大型獵潛艦「永泰」號;印度尼西亞政府縱容暴徒襲擊中國大使館,蹂躪和屠殺華僑;美國軍艦和飛機頻繁侵入中國領海領空,外交部提出第398次嚴重警告;加納政變軍隊毆打中國專家;肯尼亞參議院通過反華動議;戰爭罪犯受到特赦;河北省邢臺地區發生6級強烈地震;越南河內和海防遭到美國轟炸;美帝國主義在北部灣炸沉中國貨船;蘇聯驅趕中國留學生,毆打中國外交人員;緬甸當局迫害中國華僑……

  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勢讓年輕的烏力天赫熱血澎湃,非洲人民和東南亞人民的水深火熱讓他熱淚盈眶,他的心在疼痛,他譴責自己失職,沒有去拯救受苦受難的人民。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床上悄悄爬起來,穿著一件單薄的背心走出屋子,在樹影婆娑的月光下,用匕首的尖刃一下一下劃開自己的手腕,讓鮮血流淌出來,滴落在膠鞋上。他想,他應該做點兒什麼了。

  3

  烏力天赫的反常行為沒有被家人發現,倒是被隨時都在注視著烏力天赫的簡雨槐發現了。他們在路上相遇。她放慢腳步。他還在走。她在與他擦肩而過的刹那間橫跨出一步,站下了。他被她攔住,看著她。她卻不看他,羞澀地看別的地方。細心的她看見了他袖口露出的一截繃帶,臉色立刻變得比繃帶還要白。她瞪大了一雙美麗而憂鬱的眼睛,抬臉看他,再看他手腕上的繃帶。她下意識地想要摸摸那條繃帶,但她知道,他不會允許她那樣做。

  簡雨蟬從一旁跑來,手裡拎著一根大棍子,天還涼著,沒熱得受不了,她就換下長褂,穿上短衣短褲,臭美她的身材。簡雨蟬大聲說,天赫哥哥,你讓狗咬了呀。然後她放肆而清脆地大笑,笑過以後朝地上啐了一口,要烏力天赫別傷心,她會替他報仇雪恨,說罷一抹汗涔涔的頭髮,揮舞著手中的大棍子,去攆警衛連一條有著波什羅奇血統的狼狗,攆得那條狼狗吱哇亂叫,沒命地跑。

  「怎麼會弄成這樣?」

  「沒什麼。」

  「你爸又打你了?」

  「嗯。」

  「你不能不惹他生氣嗎?」

  「他為什麼要生氣?」

  「他是大人呀。」

  「大人就有權利生氣嗎?」

  「我說不過你。你總是讓人說不過。疼嗎?」

  「什麼?」烏力天赫茫然地看著簡雨槐。

  簡雨槐深深地埋著腦袋,揪著長辮子,慌不擇路地繞過烏力天赫,走開,走了兩步又站住,「我爸說,把我說給你,雨蟬說給天揚。你爸不答應,要把我說給軍機,雨蟬說給你。」簡雨槐聲音很小,說得很快,像風吹著似的。她很少說話,說這麼多已經是奇跡了。

  烏力天赫把頭扭到一邊,看不遠處的那條江。江灘上,草棵鬱鬱蔥蔥,瘋長得不像話,烏力天揚帶著高東風在那裡放風箏。有風且風足,風箏飛得很高。飛呀,你媽的飛呀,你個地主婆!烏力天揚興奮地大喊大叫。

  烏力天赫撇下簡雨槐朝江灘走去。簡雨槐難過地站在那兒沒動,看著烏力天赫走遠,又揪了一陣辮子,轉身向家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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