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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被雨淋濕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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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半個月,烏力天赫每天早上都到江邊看蝴蝶。

  4月底,大量的蝴蝶從漢陽方向飛來,盤桓於古琴台一帶,造成斑斕天空的壯美景觀。幾天之後,這些蝴蝶相互裹挾著,不斷滾動著。飛過清澈的漢江,移群到漢口,沿著長長的江堤來回飛行。突然的,它們成群成團,自殺似的朝江面撲去,在江面上升騰滾動,一團一團墜落江中,被江水吞噬,但其中大部分仍然飛過了氣流湧動的長江,來到武昌。一直到5月份,這些蝴蝶才突然消失。

  在動盪年代來臨的時候,烏力天赫越來越不喜歡和夥伴們來往。他認為他們就像一群被雨淋濕了翅膀的蝴蝶,東撲一下,西撲一下,沒頭沒腦,遲早會被雨點打落到地上,變成一星彩色的泥土。

  烏力天赫對那些比自己大幾歲的孩子充滿了妒忌。他們是一些獲得了自由的蝴蝶。

  每年冬季徵兵中,這些獲得了自由的蝴蝶們一個個驕傲地微笑著,展開雙翅,飛離基地,消失在長江中游的這座江湖城市,去北方凍土或者南方叢林,開始他們自由自在的冒險生活。他們是一些多麼傻的傢伙呀!自以為是、行動笨拙、頭腦簡單、大舌頭,除了往遠處吐口水,再沒有別的本事。可他們卻擁有了該死的自由!

  他渴望有一天,他再也用不著偷偷地往挎包裡塞進換洗衣裳,在家庭的統治者還沒有醒來的時候悄悄離開家庭這所監獄,去遠方尋找呼喚他的那些聲音。自從他逃亡失敗被捉回基地之後,這種聲音越來越困擾他,讓他在每天夜裡都無法安寧地入睡。這是少年的他不為人知的深深隱痛。

  烏力天赫不喜歡他的家庭。他眼中的家庭是那麼冷漠和怪異,它由他的父親,那個在傳奇年代裡獲得了英雄稱號的統治者憑著自己的意志建立,他是家庭的奠基者和生產者,他成功地完成了他和伴侶棲息地的選擇、對家庭成員的生育繁衍、捕食和分配,並制定下家庭成員的生命路線。這個生命路線包括現在的吃喝拉撒睡和今後的未來。這個統治者從來不關心他的成員們在想什麼,想要什麼。別把自己掛在魚竿上。他只會這麼說。那不是家庭,甚至連監獄都不是,而是一個巢穴,生活在這個巢穴裡的生命和棲身在岩洞中的蝙蝠沒有什麼兩樣。

  烏力天赫被深深的內心隱痛煎熬得苦不堪言。他想戰勝成長道路上那些看到和看不到的對手。他想毀掉這個令他痛恨的世界。他對家庭的專制痛恨不已,對家庭規定給他的嚴肅的暴力教育痛恨不已。他為這個而徹夜難眠。

  5月份過後,烏力天赫看到了一絲希望。就在短短一個多月時間內,發生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北京清華附中紅衛兵成立,聶元梓貼出全國第一張大字報;中央文化革命領導小組成立,工作組進駐北京市委和大專院校;高校停止招生考試,校長們被一個個揪出來掛上了黑牌子;《人民日報》發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五七指示》發表;外交部就蘇聯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公開誣衊中國阻撓蘇聯援助越南物資過境一事發表聲明,《解放軍報》發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社論;國防部就五架美軍戰機侵入雲南上空擊落中國訓練機、美軍飛機在北部灣公海襲擊中國漁船打死打傷二十多名漁民向美國提出強烈抗議,中國成功地進行了第三次核爆炸……

  接下來學校停課了,一些激進的老師和不安分的學生向校方發難,要求校方對他們的資產階級教學思想進行交代。沒有去北方凍土或南方叢林的大孩子們全都參加了這樣的革命行動,比如簡家的大兒子簡小川、修繕隊隊長邱金漢的大兒子邱義群。稍小一些的孩子們熱衷於在滿校園的大字報中穿梭,追看從學校「黑幫分子」家中抄出的高跟鞋、旗袍、金條、珠寶、銀行證券、名人書畫,以及它們驚恐萬狀的主人。簡小川和邱義群成了風雲人物,他們揮舞著銅扣皮帶,把黑五類分子抽得皮開肉綻,場面之生猛,讓孩子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葛軍機和烏力天赫是最早的學生造反組織成員。烏力天揚因為年齡小,沒有被造反組織接受,他向造反組織的聯絡員大獻殷勤,還為自己縫製了一個紅袖章,外出時不戴,在院子裡拿雞鴨貓狗開訓的時候戴,戴上很神氣地走來走去,有袖章的那只胳膊抬得高高的,亮給人看,像掛了彩而又熱衷於向人展示傷口的傷兵。

  烏力圖古拉嚴防死守,和孩子們約法三章:組織可以加入,可不准參加活動,誰參加活動誰將被他毫不留情地消滅之。孩子們不服,這算什麼規定,是組織就得活動,哪有不活動的組織,不讓活動,等於沒有參加組織。不堪約束的孩子們和烏力圖古拉爭論,要求革命的權利。烏力圖古拉不爭論,拿眼睛瞪孩子們。孩子們感到後腦勺兒涼沁沁的,嘎吱嘎吱作響,脖子一縮,爭不下去了。

  葛軍機聽話,不讓參加活動就不參加,索性連組織也很少去,每天從學校回來,看書看報,按時作息。烏力天揚想偷偷溜出家去看紅衛兵抄家,被烏力圖古拉堵在基地大門口。那次的經歷讓烏力天揚一輩子也忘不了。

  烏力天揚興高采烈地朝大院門口走,隔著百十步遠,看見烏力圖古拉鐵塔似的站在那裡,冷冷地盯著自己,烏力天揚嚇得站住。烏力圖古拉不說話,一伸手從門崗手中奪過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嘩啦一聲推彈上膛,舉槍瞄準烏力天揚。烏力天揚嚇得一貓腰,抱著腦袋往路邊的大槐樹後竄。烏力圖古拉扣動扳機,子彈尖銳地呼嘯著,在烏力天揚腳跟後釘出一朵泥花,然後擦著烏力天揚的頭皮飛過去。

  「你,你有可能殺了他!」薩努婭大驚失色,差點兒沒有坐到地上。

  「不是可能。我是打算殺了他,遇上風大,算他運氣好。」烏力圖古拉冷冷地說。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他是你兒子!」薩努婭臉色蒼白,嘴唇哆嗦。

  「那他就做一個規矩的兒子。」烏力圖古拉扭頭就走。

  烏力天揚那天晚上吃完飯就吐,吐了一地,然後發高燒,夜裡說胡話,被薩努婭送到基地醫院去看急診,病好之後從此老實了,烏力圖古拉在家時絕不出門,讓到院子裡乘涼都不敢,老拿眼睛睃老爸,老爸要不表態,他動都不敢動一下。

  烏力天赫在烏力圖古拉的書櫃裡找到一冊「供批判使用」的內部資料,裡面有美國人傑弗遜的一段話,這段話讓他困惑了整整一個冬天——

  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們從他們的「造物主」那裡被賦予了某種不可轉讓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從來就沒有人告訴烏力天赫這個——父母沒有,老師沒有,社會也沒有。沒有人告訴他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有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權,這些權利是不能推卸也不可以被剝奪的。人們告訴他的是,國家是一致的,民族是一致的,階級是一致的,人民是一致的。在這些一致中,沒有人關心他是誰,他想幹什麼。

  他常常和大人發生爭吵。他不再是一個俯首帖耳的孩子。有時候他的語言十分尖銳:你們真是為了人民的幸福參加革命的嗎?你難道不是壓制平等和自由的劊子手?你難道不是新的暴君和獨裁者?

  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老四怎麼了,他在說些什麼,他到底想幹什麼,他怎麼會變成這樣。總之,這是一個被青春期的輕浮和煩躁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幸虧在他們身邊,要不然,他很可能會因為缺乏應有的教育和嚴格的管制成為社會的危害分子。他們管這種孩子叫做二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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