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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6

  薩努婭好幾天沒和烏力圖古拉說話。她完全被那一耳光給打蒙了。她見到他就來氣,氣咻咻的,眼睛瞪得溜圓。你撒謊!他根本就不愛你!他那就是愛嗎?他打你就是愛你嗎?老四是怎麼啦?他為什麼要這樣說?他到底想說什麼?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她和烏力圖古拉發生爭執,別的孩子都往樓上躲,唯獨老四不躲,非但不躲,還往兩人面前沖,沖過來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他父親。她當然不能和他父親打架。她說過要和他父親鬥爭,但鬥爭不是打架,不是扇人耳光,不是比誰的巴掌硬。而且,鬥爭是她和他父親之間的事,不能擴大到別的什麼人當中去,尤其是擴大到孩子們當中去,那不是她要的。

  可是,老四到底想說什麼?他為什麼要那樣說?薩努婭想不明白,或者說,她能想明白,卻不願意想明白。

  烏力圖古拉那幾天臉陰沉得厲害。他是為自己窩火。他很後悔,不該出手揍薩努婭。天健的事情他控制得很好,天時的事情他也控制得很好,後來卻失去控制,全線崩潰,打了敗仗。他根本沒想出手。可他出手了。他不想解釋——沒有時間解釋,他得處理葛軍機的事情。

  葛軍機向烏力圖古拉提出,他也要當兵。去接過天健哥哥手中的鋼槍,而且要去南海艦隊當水兵,在主炮位做一名瞄準手。葛軍機越來越文靜,連說話的語氣都文質彬彬的,但烏力家的孩子,倔強是都有的。

  「當什麼兵?有什麼兵好當的?你給我好好讀書,把書讀好。」

  「我是家裡的老二,應該第二個離開這個家。」

  「會讓你離開。等你能撒野了,就是不想出去,我也會用鞭子把你抽出去!」

  葛軍機懂事,知道父親決定下來的事情不能違抗,不再說什麼。反倒是烏力天赫,他把事情做成了。

  兩天之後,烏力天赫往挎包裡裝進兩件換洗衣裳,悄悄地離開了家。烏力天揚早晨起來沒有看見烏力天赫,而且發現他帶走了一把匕首,就大呼小叫地跑下樓去告訴薩努婭。薩努婭一聽就急了,直奔廚房,朝案板上看去,然後松了一口氣——那把冰冷的菜刀安靜地躺在案板上,沒有被帶走。

  烏力天赫被烏力圖古拉從空軍的一個招待所裡拎出來,帶回基地。空軍方面證實,他們的確答應烏力天赫,準備把他送到一支高炮部隊去。他告訴我們他十七歲,我們也有點兒不相信,不過,烏力司令員的兒子,我們總得照顧一下。對方解釋說。

  烏力天赫挨了烏力圖古拉一頓好揍。烏力圖古拉這次連家法都不講了,只管動巴掌。薩努婭幾次上前阻止,都被烏力圖古拉推到一旁。薩努婭說,孩子已經找回來了,你還打他,你算什麼家法!烏力圖古拉氣咻咻地說,這回不是家法,我要他牢牢記住,什麼叫組織,什麼叫紀律!你去,把菜刀拿來,交給他,我倒是要看看,他能操蛋到什麼程度!

  薩努婭氣急了。絕望得很,絕望到想要放棄鬥爭。那天晚上,薩努婭決定和烏力圖古拉分床,她不再和他同床共枕,她去客房睡。

  薩努婭走進臥室,去拿她放在枕邊的一份保密文件。薩努婭進臥室的時候,烏力圖古拉靠在床頭想心事,薩努婭沒有理他。拿了文件往外走,走到門口,卻被身後的什麼動靜給止住了。她回過頭來,看見烏力圖古拉在檯燈的光暈下咧開嘴笑,嘿嘿的。薩努婭本來就生氣,這一下更生氣,心想你有什麼好笑的,把孩子打成那個樣子你還笑。誰知烏力圖古拉說出一番話來,讓她吃了一驚。

  「胡鬧,十三歲,尿床去呀,不是胡鬧嘛。」

  「他不尿床。尿床的是天揚。」

  「可他是個人物,知道往哪兒跑,跑去幹什麼。」

  「你在說什麼?」

  「兩個月前。中國向越南派出支援部隊,幫助越南人打美國人。部隊分地空導彈、高炮、工程、鐵道、掃雷、後勤保障和築路。」

  「那又怎麼樣?」

  「你兒子去了空軍,要求分到高炮部隊。知道他想去幹什麼?他想去越南打鬼子的飛機。狗雜種。」

  聽烏力圖古拉一分析,薩努婭恍然大悟,這個天赫。要去當兵也罷了,偷偷從家裡溜出去也罷了,你往越南跑什麼?去打什麼美國鬼子,這不是胡來嗎?要這樣,挨一頓揍也不冤枉。薩努婭這麼一想,就覺得烏力圖古拉揍老四揍得有道理。

  薩努婭回到床邊,在床頭坐下,愣愣地想烏力圖古拉和自己的事。心想打兒子你也打了,看兒子你也看住了,薑還是老的辣,拳頭還是老的狠,這些都讓你證明了,可你憑什麼給我來軍閥作風?憑什麼打我?我是你的妻子呀!你來軍閥作風也別罵孩子,就是罵,也別罵狗雜種,那算什麼?薩努婭轉念一想,罵狗是不對的,但她和烏力圖古拉一個是克裡米亞韃靼,一個是蒙古韃靼,他們是激烈的一對兒,鬥爭的一對兒,因為激烈和鬥爭生下了三個兒子,天赫是三個兒子當中的一個,從遺傳學的角度講,不是雜種又是什麼?這麼一想,薩努婭竟然抿著嘴,淒涼地,不出聲地笑了。

  7

  薩努婭在樓下不出聲地笑著的時候,烏力天赫在樓上他自己的房間裡,面對窗外一聲不吭。

  一群鴿子從窗外暮色中掠過,然後潛入深不可測的天空中,那些檸檬色夜幕下的黃色草地,就像密實而平靜的海浪一樣,令人敬畏和嚮往。

  烏力天揚進進出出了好幾次,在烏力天赫身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烏力天赫都沒有看他。烏力天揚很想和烏力天赫說話。烏力天揚打心眼兒裡佩服他的四哥。四哥是家裡孩子當中唯一敢向父親的權威挑戰的人。其他的孩子誰都不敢這麼做,沒有想到要這麼做,他們全都仰著腦袋看那個自打他們生下來就高高在上的父親。烏力天赫卻不仰腦袋,竟敢提著菜刀沖向父親,命令父親放開母親,還打算跑到越南去打美國鬼子,就算他這一次叛逃沒有得逞,他還是讓烏力天揚感到了強烈震撼。烏力天揚搞不懂他的四哥,有時候他恨他,有時候他崇拜他。烏力天揚想,烏力天赫真他媽的了不起,他簡直就是牛虻!

  烏力天揚想和烏力天赫說話,他想,他至少可以幫烏力天赫揉一揉被父親暴打一頓後傷勢不輕的後腦勺兒,在這方面他很有經驗。他還想,他主要不是替烏力天赫揉腦袋,主要是想告訴烏力天赫,吃過晚飯後,簡明了把他從家裡叫出去,簡雨槐在外面等著。她把簡明了支走,著急地問他,烏力天赫是不是從家裡跑出去了?是不是被家裡捉回來了?是不是挨烏力伯伯打了?打得厲害嗎?他點頭,再點頭,再再點頭,再再再點頭。她難過地低下頭,神經質地絞著手中的長辮子,慢慢轉身,慢慢走掉,風一陣緊似一陣,那麼大的風,也沒有讓簡家老二走快起來。烏力天揚站在那裡,看那個瘦得像仙女一樣的女孩子,心裡非常生氣。他想,大冬天的,她連棉襖都沒穿,隔著兩個院子和一條營區馬路跑來,就為了問烏力天赫的事,怎麼不問問他的事?

  可是,烏力天赫坐在床上,面向窗外,就像一塊正在風化著的石頭,一句話也不說,一動也不動,連頭也不肯轉過來,這讓有著強烈說話欲望的烏力天揚怎麼和他說話呢?他究竟在看什麼?

  1965年的冬天,武漢下了一場大雪。雪下了兩天兩夜,把三鎮都下白了。一只有著豎起的冠羽、因為生病落了隊的栗頭鳳鶥從天空中飛過,要去追趕早先飛向越南北部的同伴。它從高空看下去。除了兩條江和數百座湖,大地一片白茫茫的,甚至看不到一點兒人類活動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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