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四八


  「我會再來看你的莫力紮。你的弟弟妹妹們他們也會來,你爸爸也會來。他一定要來。他非常想來。你是他的大兒子,是他的鷹,是他的驕傲,他怎麼能不來呢?」

  薩努婭那天拒絕了讓南海艦隊的人陪,一個人在天健的墳前待到很晚。她帶了新毛巾。她找來水,用新毛巾把整座墓仔細地擦拭了一遍。她用另外一塊新毛巾扇風,好讓濕潤快些乾爽,以免塵埃沾在墓石上。然後她重新坐下,坐在地上,陪著她的孩子。

  烈士陵園的管理人員來過幾次,提醒薩努婭,天太晚了,他們得關門了,他們已經推遲了兩個鐘頭的關門時間。薩努婭向管理人員表示抱歉。她請他們原諒。她說實在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她和他們商量,幾乎是乞求,那些美麗的大白兔奶糖,能不能,她是說,可不可以在墳前多放上兩天?孩子喜歡吃糖,一時半會兒吃不完,她不願意孩子吃得太急,那樣會長蟲牙。

  薩努婭走出烈士陵園的時候,看見南海艦隊的人站在陵園外的臺階下踱來踱去。她明白過來烈士陵園為什麼會推遲兩個小時才關門。她突然有了一絲愧疚。她覺得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們也是一種使命。穿上軍裝,人人都有了使命。但是薩努婭在愧疚之後,並沒有離開自己的丈夫。不管發生了什麼、有什麼樣的理由,她必須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

  「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還是得拒絕你們。我不能留下來休息。也請你們不要送我。我自己去火車站,這就去。謝謝你們了,謝謝。」

  5

  烏力圖古拉吃過兩大碗乾飯,喝下一大碗湯,放下湯碗,很隨意地,就像告訴她院子裡的一隻鳥兒飛走了似的告訴她,他已經把老三送到部隊上去了的時候,她才驚訝地抬起頭,看自己的丈夫。

  「天時?」

  「對。」

  「他人呢?」

  「走了。」

  「走了?」

  「走了。」

  「可他才十四歲,還不到入伍的年齡呀?」

  「十五歲。」烏力圖古拉糾正薩努婭的算法,「想一想,我十五歲在幹什麼?你十五歲在幹什麼?沒有入伍的年齡,根本沒有。」烏力圖古拉乾脆地說,然後推開碗,起身離開飯桌。

  烏力天時是從寄宿學校回到家裡來的,然後乘輪渡過江,去了黃浦路的兵站,在那裡和1965年秋季徵兵中應徵入伍的新兵一起,乘上軍列,去了貴州。

  因為家裡孩子太多,烏力天時從小就離開家,被送去寄宿幼兒園,再從那裡去了寄宿學校,這一次回家也沒能多待,匆匆忙忙吃了一頓飯,洗了一個澡,換了一套衣裳,背上一個挎包就離家了。直到他離開家,他的書包和從學校拿回來的行李捲兒還放在客廳的地毯上。烏力圖古拉不許家裡人送烏力天時,也不許基地的車送過江,只許家裡人送到院子門口,基地的車送到軍港碼頭,然後烏力天時自己搭船過江,再從漢口的接駕咀碼頭乘公共汽車去黃浦路兵站。

  「為什麼不送送他?你不送,軍機呢?天赫呢?天揚呢?小禾呢?稚非呢?他們總可以送一送吧?」薩努婭心裡一陣絞痛,無法接受這個已然成了事實的事實,「當年紅軍、八路軍、解放軍還有老鄉送,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他自己的親人,為什麼就不能去送一送?」

  「送什麼?能送到貴州去?能送到他當將軍或者當烈士?他兜裡有三塊五毛錢,他想到天上去都能乘宇宙飛船,他是大富翁了呢。」烏力圖古拉的口氣充滿了嘲諷,也不知道他是在嘲諷誰。

  薩努婭覺得烏力圖古拉太不近人情。天時是她生下的第一個孩子,是她的頭腹子啊!她不能阻止烏力圖古拉在她的頭腹子三歲的時候就送他去寄宿幼兒園,七歲的時候就送他去寄宿學校,十四歲時就送他去當兵;她無法做到在孩子去遠方之前提前回到家裡來,和孩子好好說幾句話,在三塊五毛錢之外再多給孩子幾塊錢,讓孩子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之後,沒有了家庭照顧之後,能好好地照顧自己,自己照顧自己;可她總應該知道孩子要去哪兒,去做什麼,他總該事先告訴她吧!

  「為什麼不告訴我?」

  「不是告訴你了嘛。」

  「我是說事先,事先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一下?」

  「有必要嗎?」

  「我是孩子的媽。」

  「你現在還是孩子的媽。」

  「要這樣,天健的事兒,他們也可以不告訴你。」

  烏力圖古拉沒容薩努婭反應過來就出了手。薩努婭毫無提防,被打倒在沙發上,她的臉上立刻出現了一片紅印。她在那兒愣了片刻,撐起身子,母豹子似的向烏力圖古拉撲去,揪住了他。他們撕咬成一團。但很快的,她就撤出了戰鬥——烏力天赫踹開門沖了進來,手中捏著一把冰冷的菜刀,臉色煞白,紅著眼睛盯著烏力圖古拉。

  「放開她!」那個冷冷的、兩頰凹陷、目光陰鬱的孩子尖著嗓子對他父親喊。

  「她是誰?她是誰!」孩子的父親氣急敗壞地沖著手拎菜刀的孩子吼。

  「你來幹什麼?你要死!」孩子的母親撲過去,死命抱住她的老四,把他往屋外拖。

  「你撒謊!他根本就不愛你!他那就是愛嗎?他打你就是愛你嗎?」那個倔強的孩子舉著菜刀沖她喊,一步也不肯退。但是顯然的,他不知道接下來他該怎麼辦,他手中的菜刀該怎麼辦。

  「有種。你小子有種。」孩子的父親呵呵冷笑,拳頭捏緊了,捏得哢吧響,「來呀,別站在那兒,別像個磨不動腳的屎蟲子。手裡的傢伙舉起來,舉高點兒。」

  「他會殺了你!」孩子的母親頭髮亂糟糟的,聲嘶力竭,緊緊抱住孩子,不肯鬆開他,「他會殺了你!」

  她沒有嚇唬兒子。即使在憤怒的時候她也清楚,就算兒子提著十把菜刀,就算所有的兒子每人提著十把菜刀,他和他們一擁而上,他和他們也對付不了他們的父親。他們會被他們的父親活活打死,踩成肉泥。她把孩子拖出客廳,讓自己和孩子,以及懸置在母子間的菜刀一起,靠在走廊上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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