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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第九章 朝天空扔出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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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失敗的屈辱深深刺激著的烏力天揚發誓要弄清楚,是什麼讓簡雨蟬不可一世,他想知道,簡雨蟬擁有什麼樣的秘密武器,以至她能一次又一次輕易地戰勝他。

  烏力天揚在薩努婭的書櫃裡找到一本《人體解剖學》。書很厚,燙金的繁體字書名,書名下有一排拉丁文,像一條扭動著的有著靈性的蝮蛇。烏力天揚躲在貯藏室裡,花了幾天時間,一頁一頁看完書中的那些圖片。他汗涔涔的,感到強烈的頭暈,感到胳膊上正在長出了不起的肌肉,它們在慫恿他,讓他朝天空扔出石頭。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老到完全可以做一位先知。

  烏力天揚派高東風向魯紅軍等人送去雞毛信,讓他們晚上到防空洞集中,他將在那裡朝天空扔出他的第一塊石頭。高東風氣咻咻地回來,向烏力天揚彙報,魯紅軍很高興烏力天揚把他當朋友,他早就覺得他和烏力天揚是朋友了,他肯定來;簡明了不來,他說烏力天揚又不是司令,他不聽烏力天揚的。烏力天揚一點兒也不生氣,說活該。高東風吸了一下鼻子,可憐巴巴地問烏力天揚,那我是不是也活該?烏力天揚摟住高東風的肩膀,認真地說,你放心,你和魯紅軍一樣,是我的朋友,我不會讓你活該。

  晚上,烏力天揚懷裡揣著那本神秘的圖書,輕手輕腳地從樓上下來,拉開大門,溜進院子,消失在夜幕中。

  烏力天揚像懷了孕的母豬一樣,托著肚子,哼哼著穿過黑暗,到防空洞門口不進去,先抬腿踹鐵柵欄門,踹一腳,再踹一腳,動靜很大,氣焰囂張。

  其他人早到了,等著烏力天揚,趁機在礦石燈昏暗的光暈下賭一盤煙標。簡明了輸給魯紅軍兩張南洋煙草公司的「雙喜」,氣不打一處來,往一邊推看熱鬧的高東風,說去去去,小心濺一身血。高東風委屈,聽見有人踹鐵柵欄門,知道是烏力天揚,諂媚地跑出去迎接。

  烏力天揚兩隻手端著肚子,搖晃著身子進來,看一眼簡明了,拉長聲音說,你來幹什麼?又沒有打你的米。簡明了不吭聲,氣呼呼地收了煙標,沒頭沒腦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烏力天揚叫這些人在他面前站整齊,開始點名。他順著人頭叫名字,規定好,叫到誰,誰往前邁一步,挺著胸脯立正,大聲說「到」。說「來了」不行,說「哎」也不行,非得說「到」。

  點到簡明了,簡明了有些不高興,說我不是站在你面前嗎?我這麼高的個子,你不會看不見。烏力天揚極不耐煩地說,我知道是你呀,電線杆子個頭兒也不矮,我拿電線杆子當你成不成?

  大家都想早一點兒知道烏力天揚要扔什麼石頭,都埋怨簡明了。魯紅軍這個時候要表現自己和烏力天揚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就說簡明了,你煩不煩?你又不是江竹筠,就不能說個「到」呀。簡明了被自己的同學這麼說,委屈得要命,看了看四周,大家都拿不待見的眼神兒看他,只好極不情願地挺了胸脯立正,說了聲「到」。

  烏力天揚看人都讓他點射過了,也挺了胸脯向他立過正了,這才讓魯紅軍站到自己身邊,讓羅曲直把礦石燈交給魯紅軍,像展示寶貝一樣,慢慢地、生孩子似的從衣襟下取出厚厚的書。簡明了伸手去烏力天揚懷裡抓書。烏力天揚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打開簡明了的爪子,然後舔了舔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燈下翻開書,指著其中一幅剖開的豬下身似的彩色插圖讓孩子們看。看看吧,看看我們遇到了什麼對手。他口氣凝重地宣佈。

  孩子們的腦袋湊得像一叢團結一致的毒蘑菇。有人屏住呼吸。有人喘著粗氣。有人晚上吃了茴香菜餡的餃子。有人晚上吃的是醋溜白菜,蔥花熗的鍋。

  羅曲直看清了插圖,蛇咬住手似的叫了一聲,恐懼地往後退去,然後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孩子們相互看一眼,轟地笑了,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一只見了亮光的木蠹蛾從外面飛進來,繞著礦石燈飛,飛出很多奇妙的姿勢。

  「笑什麼,我見過。不是圖片上的,是真事兒。」羅曲直吐完,揩一下嘴。

  「吹吧。吹。」簡明了發現自己的處境有些不妙,不要說正規軍,連土八路的幹活都危險,於是搶白羅曲直,同時朝烏力天揚討好地看了一眼。

  「我沒吹,是真的。那次我爸生病,護士到我家給我爸打針,打完針,我爸從床上起來,褲子沒提,把護士按住了。」羅曲直神經質地笑了笑,馬上收住。

  「你爸怎麼了?按住幹什麼?」簡明了抽了一口冷氣。

  「明知故問是不是?」魯紅軍噓了一聲,說完簡明了再說羅曲直,「你爸演電影哪。」

  「沒演電影。我爸把護士按在床上。」羅曲直急了。

  「沒演電影你爸讓你看?」簡明了也噓,「吹牛不打草稿。」

  「我爸有紅錫包,我想偷一包,拿來扳本兒。我爸去廁所撒尿,我溜進去。誰知護士來了。她說首長好。她說首長我給您打針來了。她說首長不疼吧。她說首長您別這樣。她後來哭了,我爸就哄她,說你看這不是挺好的嘛。我躲在床下,護士在床上,我爸騎在護士身上。不信你們去問,內科的蔡小枚,就是嘴角上有痣的那個。我一想到這件事就想吐,吐完以後就興奮。」羅曲直搶著說,生怕被人攔下來,說完卸下包袱似的喘了一口氣,輕鬆了。

  孩子們不說話了。防空洞裡一片寂靜。這他媽才是原子彈呢!這他媽才是哥薩克夏伯陽呢!他們突然有一種沮喪感,好像整個世界都在英勇作戰,他們卻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沉默了一會兒,孩子們緩過來,簡明了帶頭,大家笑成一片。有人磨牙齒,咯咯的。有人神經質地打嗝。簡明了朝烏力天揚手裡的書看了一眼,離開烏力天揚,朝羅曲直走過去,很友好地把一隻胳膊搭在羅曲直的肩膀上。

  烏力天揚不笑,氣憤得要命,恨不得扇羅曲直一記響亮的耳光。烏力天揚最討厭自以為是的人。他從一本秘密的有靈性的書上得到的先知的快樂被剝奪了,這讓他忍無可忍,他非教訓教訓剝奪者不可。你媽的撒謊。烏力天揚冷冷地合上圖書,一字一句地對羅曲直說,既然你知道得比我還多,那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你走吧。

  羅曲直慌了手腳,不興奮了,乞求烏力天揚讓他留下。烏力天揚不光知道他們遇到了什麼對手,還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他有很多別人想不出來的鬼點子,總是能在眾人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拿出主意,這樣的烏力天揚差不多就是組織,羅曲直必須向組織靠攏。

  「天揚,讓他留下吧。」簡明了把手從羅曲直的肩膀上收回來,離開羅曲直,走到烏力天揚身邊,勸和道,「一會兒罰他,讓他把他爸的事兒再說一遍,說詳細一點兒。」

  「還不如罰他去偷紅錫包呢,一人偷一包。」魯紅軍向烏力天揚建議。

  「魯紅軍你總是這樣,利慾薰心!你這種人是沒遇上抗戰,遇上抗戰非當偽軍不可!」簡明了有點兒急,還記著同學叛變的事,攻擊魯紅軍。

  「我怎麼利欲了?我看你才利欲,就想聽流氓故事。」魯紅軍反唇相譏。

  「哈!」簡明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向烏力天揚攤開手,以示清白,「我想聽流氓故事嗎?天揚你說,我想還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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