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四二 | |
|
|
「你再吐怎麼辦?」烏力天揚厭惡地瞥羅曲直,「你把我們都熏暈了。」 「肯定不吐,」羅曲直發誓,「再吐我吐在手絹裡,藏起來。」 「早就知道你是撒謊大王。」烏力天揚鼻子裡哼了一下,警告羅曲直,「以後你要再敢編故事,將被徹底地從革命隊伍裡清除出去。」 烏力天揚覺得他這樣做是對的。他在向天空扔出他的石頭。他可以成為一個很棒的扔石頭的人。他覺得他應該做得更多,比如說,把這冊精美的書拿給簡雨槐看,讓她看看,他發現的石頭是多麼的神奇啊。他認定簡雨槐一定會喜歡這塊石頭。他認定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了。 但是,烏力天揚的計劃沒有成功。當天夜裡,烏力天揚揣著書回家的時候,烏力圖古拉在門口堵住了他。一眼能看清天空中飛過的鳥兒肚子裡有沒有蛋的烏力圖古拉讓烏力天揚把懷裡掏空,狠狠地揍了他一頓,然後叫來警衛員何子良。讓把書拿到院子裡燒掉。薩努婭責問烏力圖古拉為什麼要燒她的書。烏力圖古拉回到家裡,連薩努婭其他的書一塊兒翻出來,一本本檢查,稍有嫌疑的,一律丟進火堆裡。兩個人為此大吵了一架。 烏力天揚眼淚汪汪地躺在床上,那天晚上,烏力天揚在心裡暗暗發誓,等他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兒子,他一定不會命令兒子把藏在懷裡的圖書拿出來。他會為兒子買很多有著精美插圖的書。他會幫助兒子偷偷地把書從家裡偷出去,並且和兒子一起,躲在某個防空洞裡,什麼話也不說,倚著乾燥的洞壁坐下來,安靜地看他們的石頭。 2 因為向天空扔石頭而遭到毀滅性打擊,不甘打擊的烏力天揚有了一個新的決定,他要把停泊在廢料場上的那架日本海軍96式陸基攻擊機炸掉,以證明除了挨父親的打,他並不是什麼事情都做不到。 飛機是日本侵華軍隊投降時留在湖北山坡機場的,被拖來做實體彈道測驗,然後丟棄在江邊的廢料場上。飛機上的主要裝置已經被拆掉,只留下一具巨大的空殼,像一座主人離去後的魔王空巢。孩子們拿這架巨大的飛機當遊戲場,他們喜歡在二十五米長的機翼上搖搖晃晃地跑動,或者鑽進十七米長的機艙裡玩,而從四米高的飛機上往下跳,歷來是孩子們打賭中最刺激的項目之一。 烏力天揚對這架有著蜻蜓複眼式駕駛艙的飛機的全部瞭解,來自四哥烏力天赫。 烏力天赫酷愛兵器,對各種武器的制式、配製和性能了如指掌,常常讓那些技術員大吃一驚。總工程師胡兆周有一次對烏力圖古拉說,他得儘快活到六十歲,把位置讓出來,免得烏力家的老四等得不耐煩,把他踢出總工程師的辦公室。烏力圖古拉聽了得意地哈哈大笑。 烏力天揚非常討厭日本人。他對日本人的小鬍子、點火燒房屋時猙獰的大笑、說「嗨伊」時愣頭愣腦的樣子,還有擊沉鄧世昌和他的致遠號這些事充滿了仇恨,對整個侵華戰爭期間,96式陸攻機作為侵華日軍的主力轟炸機,對南京、武漢、南昌、重慶、成都、昆明等地進行長期轟炸這件事充滿了仇恨。烏力天揚一直在找機會向日本人宣戰。他決定把基地的那架96式陸攻機炸掉。 烏力家的火柴用得很快。廚師萬東葵總是不明白,兩天前才買的一大包火柴,一眨眼工夫就沒了,數火柴盒子,一個不少,可就是空著。有一段時間,他老為這件事煩惱,不斷向何子良抱怨。何子良問他是不是犯癲癇,劃一根火柴滅了,再劃一根火柴又滅了,要那樣,就不是火柴的問題,而是萬東葵要趕緊去醫院治病的問題。 損失最大的不是萬東葵,是烏力天揚自己。為了湊齊足夠的火藥,烏力天揚不得不忍痛用子彈殼和煙標去換火柴。那些煙標不是髒兮兮的「光榮」、「恒大」、「美麗」、「大重九」、「大公雞」、「大生產」,或者阿爾巴尼亞的「山鷹」和朝鮮的「祖國」,而是「老刀」、「哈德門」、「紅炮臺」、「一品香」、「紫羅蘭」這樣的老牌子。 魯紅軍那段時間老往基地跑,他打算搜集充足的彈藥,代表「革幹子弟」對「革軍子弟」發動一次總攻擊。魯紅軍驗明煙標的身份和品相,仔細收好,從書包裡取出火柴,一盒一盒清點給烏力天揚。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人民。魯紅軍拍了拍烏力天揚的肩膀,深沉地囑託著。 烏力天揚完全瘋了,他甚至用一套《七俠五義》向簡明了換了三百盒火柴。他們討價還價。烏力天揚眼眶裡噙滿淚水。簡明了就像黃世仁,乜斜著烏力天揚手中的煙標,卑鄙地掏出六元錢在烏力天揚眼前晃來晃去,朗朗地背誦課文: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捲西風,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烏力天揚就此永遠地失去了他的《七俠五義》。 烏力天揚花了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的時間搜集火柴,整整搜集了一千七百零三盒。他躲在防空洞裡,刮下火柴頭子,用擀麵杖擀,篩子篩,碾成藥面,在藥面中摻上硫磺、硝粉,做成炸藥。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用製成的炸藥做了一枚小拉雷,帶著高東風到江邊,讓高東風在一旁望風,自己拉響它。拉雷轟的一聲爆炸開,將覆蓋在雷上的磚頭炸得四分五裂。高東風被拉雷的爆炸威力嚇白了臉,半天沒說出話。 「敬愛的首長、同志們,」烏力天揚眼裡噙著熱淚。心裡大義凜然地默默念道,「為了勝利,向我開炮!」 3 烏力天揚實施他偉大抱負的那一天,孩子們都去了。烏力天揚那天打扮得很威風,腰裡盤著長長的導火線,袖口和褲腿用鞋帶紮緊,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隻鋼盔,鋼盔缺了一塊簷,有些鏽跡斑斑,戴在頭上,顯得很悲壯。烏力天揚要求所有的孩子都退到兩百米開外的江堤後面,趴在草叢中。炸藥的威力很大,足以把一個鬼子中隊炸到天上去,我不想傷著鄉親們。烏力天揚用突擊隊員的口吻深沉地說。 孩子們看著烏力天揚背著一隻鼓鼓囊囊的軍用挎包下了江堤,搖搖晃晃地走向那架陸基攻擊機。他個子本來就不高,那樣搖搖晃晃地朝遠處走去,越走越遠,遠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人影。空氣黏得像潑翻的番茄汁。江上有幾隻船,老也不動,好像是被人畫在那兒的。 孩子們看見烏力天揚走到陸基攻擊機下,仰了頭往上看。他把軍用挎包從胸前移到身後,用皮帶紮緊,開始順著拆掉發動機的動力架往機翼上爬。他沒有選擇更容易的駕駛艙和投彈艙口,這讓人不可思議。他爬上機翼,沿著長長的機翼往機身方向走。他險些失了腳,從飛機上摔下來。孩子們驚叫一聲。他們看見他扶住機翼,讓自己保持住平衡,慢慢站起來,繼續朝機身走去。 「如果他摔下來,炸彈就會爆炸,他連頭髮絲都留不下一根。」高東風硬著嗓子說。高二油已離開部隊,本要回老家的,烏力圖古拉通過關係把高二油安排到武漢鍋爐廠,高東風因此特別感激烏力天揚。 「要不,叫他回來吧。」羅曲直幽幽地說。 「你以為他會嗎?」窩囊廢高東風突然發火,「他說過,不成功,便成仁。」 「那是蔣該死的話。」簡明了抓住了高東風。 「閉嘴!」魯紅軍沖簡明了喊。他不願意看到地方子弟被人欺負,再說,簡明了也不是正經革軍子弟,他憑什麼冒充打獵人! 高東風突然抽泣起來。連一臉不在乎的簡雨蟬眼裡都湧出了淚水。他們不爭吵了,繼續看烏力天揚。 烏力天揚已經走到機頭上。他蹲下來,抓住沒有玻璃的駕駛艙的天窗舷,先把兩隻腳伸下去,到腰部時停了一下,身子儘量往前貼,讓身後的挎包通過,慢慢地,身子也下去了,鬆開手,人進了駕駛艙。 孩子們給烏力天揚鼓掌,慶祝他完好無損地進入陣地。魯紅軍阻止住大家,說那樣做會驚動炸彈。大家馬上不鼓掌了,學著魯紅軍把兩隻手遠遠地分開,以免不小心碰到一起。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