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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簡明了很生氣。他的確有點兒少白頭,可這與他是不是豬毫無關係,而且他長這麼大,一次腦膜炎也沒得過,脊水一點兒不少,全待在脊腔裡,他怎麼會蠢呢?原來你的地雷是尿做成的。簡明了反過來嘲笑烏力天揚,沖著烏力天揚挖的小坑做了個挖臭雷的動作,一隻骨節粗大的手在蒜頭鼻子前甩動著,聳著鼻子學電影裡山田隊長的口吻,「唆——嘎——」

  烏力天揚的痛苦就在這裡。傻大個兒簡明了連一硝二磺三木炭都不知道,白有一副好塊頭,而他烏力天揚是多麼的聰明啊,這麼聰明的他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個頭兒,站遠了看,讓人誤以為是個被人丟棄在那兒的馬樁子。這不公平的世道讓烏力天揚苦惱不堪。

  烏力天揚不再理會簡明了。他從小坑裡撿出一片落葉,從兜裡鄭重其事地摸出一塊石頭——那塊從幼兒園裡帶回來的石頭。烏力天揚撫弄一番石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把石頭放入坑中,埋葬自己似的把它埋上。

  3

  和烏力天揚一樣,烏力天赫也有著苦惱不堪的童年。

  烏力天赫體弱多病,他是在疾病中度過童年的。薩努婭想不通,自己的老四有什麼理由老讓她往醫院裡跑?老四和頭三個孩子不同,頭三個孩子生在戰爭年代,吃過苦,老四是黃金年代出生的,薩努婭像對待其他孩子一樣,沒少給他喂牛奶、魚肝油和鈣片。而且,烏力家是一個肉食主義家庭,在這個家裡,肉和空氣一樣重要,沒有肉,一家子大大小小就沒法兒活。烏力家的廚師萬東葵可以證明,首長家的飯非常好做,只要燉上一鍋肉,用大盆子盛著端上桌,怎麼做首長都滿意。那麼,從不缺少營養的老四憑什麼會多病?

  家裡養了七個孩子,薩努婭在烏力天赫身上用的心思最多。她總是被自己的老四弄得心神不寧,夜裡睡覺都不安生。烏力圖古拉問薩努婭翻來覆去的折騰個啥。薩努婭說,你沒聽見老四喘得厲害呀。烏力圖古拉不滿意地說,他喘暈過去的時候我也見過,小犢子,別拿他當蠶養。

  大多數時候,蒙古人烏力圖古拉喜歡熱氣騰騰的生活。這個來自科爾沁草原喝駱駝奶長大的漢子打小習慣了開闊的日子,習慣了雹砸當雨點兒、百里一溜煙兒的馬上生涯,他總是誇大生活,喜歡把事情說得和原來的樣子毫不相干。比如刮鬍子,他叫割草。薩努婭,薩努婭,我的保險刀片呢?我得割草,再不割草我就得讓草埋掉了!再比如吃飯,他叫喂馬料。他腳蹬一雙踢死牛的皮靴,地動山搖地往飯桌邊一坐,一秒鐘也不肯等,大拳頭把桌子擂得山響,大聲嚷嚷:薩努婭,今天什麼馬料?我得喂喂我的肚子,再不喂我可啃桌子啦!他管薩努婭叫「我的母馬」,管兒女們叫「犢子們」。一會兒,他會柔情蜜意地把薩努婭拽進懷裡,說,我的母馬,別老是尥你那小蹄子,來吧,咱們幹點兒正經事兒。一會兒,他又雙手叉腰氣呼呼地說,這是哪只犢子幹的事兒?非得給套上馬嚼子不可!他在高興的時候會一隻粗壯的胳膊環了他的「母馬」,另一隻粗壯的胳膊環了他的「犢子們」,把他們吊起來掄風車,掄起來很有力量,呼呼轉著,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有時候轉急了,碰了桌子板凳,這個時候的烏力家,薩努婭悅耳的笑聲和孩子們尖銳的叫喊聲響成一片,能傳出很遠。

  烏力圖古拉習慣驚天動地的生活,喜歡幹什麼都弄出大動靜來,所以在他看來,老四夜裡喘上幾聲算不了什麼大事,就是喘暈過去,他這個當爹的也不會起來,繼續打他響徹雲霄的呼嚕。

  4

  烏力天赫一個人在院子裡玩。他一個人,沒有別的孩子。孩子們在簡家老大簡小川的帶領下亂糟糟地在院子外面拍煙盒、賭糖紙、打子彈殼、玩官兵捉強盜的遊戲;他們把信號彈碾成鎂粉,晚上的時候點燃,讓它們貼在窗戶玻璃上耀眼地燃燒。

  孩子們不願和烏力天赫玩。烏力天赫冷冷的,用體弱多病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那個高高在上的烏力天赫是一堆狗屎。誰也不會和一堆狗屎玩兒。簡小川代表孩子們宣佈。

  葛軍機陪烏力天赫玩。葛軍機是烏力家最懂事的孩子,他心眼兒好,知道疼比自己小兩歲的四弟。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逢人就誇葛軍機,說這孩子省事兒,風吹著就能長大,圈養敞養都見膘,不用大人操心。葛軍機當然不是小犢子,他相貌清秀,不擅言語,就像秋天裡葉片變得鮮黃的銀含,或者有紅橙色漿果的大葉冬青,讓人看著就生出憐惜。他當年被找到的時候可不這樣,人瘦成一副骨架,一身亮晶晶的蝨子,攢起來足有二兩重。而且他什麼也不懂,到了薩努姍身邊,很長一段時間不願改變流浪兒的習性——吃飯不用筷子,五爪金龍下手抓,不會洗臉刷牙,不肯換衣裳,每天都得薩努婭死拽著往洗臉間裡拖,掰開嘴替他刷牙、反剪手替他洗臉,就這樣還得提防他拿腳踢人,把人踢淤了血。老大烏力天健給薩努婭幫了大忙。烏力天健就是莫力紮。烏力天健沒有當過流浪兒,但他當過爹娘不要的孤兒,這方面深有體會,知道如何對付新來的二弟。烏力天健很懂事地說,媽,讓軍機弟弟和我住一個屋,我帶他睡。後來軍機變乖巧了,不知是當大哥的調教有方,還是他八字多木,命裡聽話,反正烏力家幾個孩子當中,他是養著最省心的一個。

  烏力天赫和葛軍機坐在陽光下拍糖紙。葛軍機想讓四弟高興,故意輸給四弟。烏力天赫偏不高興,憂鬱地收了糖紙,拆散,一張張壓進書本裡,不玩了。

  簡家大姑娘簡雨槐也和烏力天赫玩。簡雨槐是基地最美麗的女孩,她模樣兒俊俏,又懂事又聽話,見了長輩,不管認識不認識,老遠地站下,甜甜地問好。不光如此,簡雨槐還是青少年宮春蕾少兒舞蹈團的小演員,跳舞跟小鳥兒飛似的,好幾個文工團看中了她,想招她進團,是方紅藤嫌女兒歲數小,攔著沒讓去。

  簡雨槐和烏力天赫比賽吃冰棍兒。簡雨槐吃到第四支的時候,烏力天赫吃到第三支。簡雨槐又吃掉一支。烏力天赫沒動彈,臉轉瞬發白,瞪著一雙死魚眼,痙攣著用手扼住喉嚨。烏力天揚從來不肯陪四哥玩,因為有簡雨槐在場,他才醋兮兮地守在一旁,這個時候逮住機會,做了叛徒,興奮地跑去向薩努婭告密,說四哥快死啦,再不去就變成僵屍鬼啦!

  「又怎麼了?」醫生看一眼抱著烏力天赫沖進急救室的薩努婭。

  「三支冰棍兒。」薩努婭氣喘吁吁。

  「叮囑過您,這孩子體質弱,得禁食。」醫生不滿。

  這一次,烏力天赫住了兩天院,比上一次聞過油菜花後少住了三天,比上上次淋過雨後少住了五天。醫生努力向薩努婭主任證明,烏力天赫的病很奇怪,找不到任何文獻資料和臨床經驗來說明和判斷他的情況。這孩子丟了。醫生說。

  「也真奇怪,」方紅藤替烏力天赫鎖著毛衣領,薩努婭希望用雙扣針,這樣領口的彈性強,烏力天赫就不怕害風寒了,「你家別的孩子體質都不錯,怎麼老四的體質這麼弱?」

  「我們家鄉有句諺語:第二個來敲門的是冤家。」一向性格開朗的薩努婭愁容不解,歎氣道,「天赫是我生下的第二胎,他是來追我命的呢。」

  還是烏力圖古拉解決了烏力天赫的問題。烏力圖古拉容得孩子夜裡不停地喘,卻容不得孩子讓冰棍兒給噎住,輸在一個丫頭片子手上。

  「你得做一個跤王,要不你就進太平間。」烏力圖古拉很肯定地對這個臉色蒼白的可憐蟲說。

  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赫帶到院子裡,張開雙臂,窩盤著腿,像一頭吃飽了流食的熊一樣舞蹈著,然後他把烏力天赫拽住,拎起來,重重地摔到地上,上前再拽住,拎起來,重重地摔到地上。為了鼓勵烏力天赫從地上爬起來,他順手拎過站在一旁啃著羊腿幸災樂禍看熱鬧的烏力天揚,把他也摔到地上,然後大聲呵斥著,往死裡踢兩個兒子,讓兩個齜牙咧嘴的兒子從地上爬起來。

  烏力天揚從地上爬起來,撿起羊腿,哭兮兮地抹著眼淚去找薩努婭告狀,說爸爸把四哥摔死了,打算把他也摔死,幸虧他機靈,死裡逃生。薩努婭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烏力圖古拉不是傻瓜,不會把自己的兒子摔死。但他是瘋子,他打算把血肉做成的他們摔成鐵蛋,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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