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三二


  康老師對這樣的結果哭笑不得。當烏力天揚躺在病床上淚眼婆娑地問她,他要怎麼才能長高,長得像她那麼高的時候,她就不耐煩地訓斥他,要他把嘴閉上。好好睡覺。她向他保證,只要他把嘴巴閉上,好好睡覺,就能很快長高。

  從衛生院回到幼兒園的烏力天揚迷上了睡覺,只要入睡時間一到,他就頭一個跑進寢室,急不可耐地爬上床,把眼睛緊緊地閉上,一動也不動。平時壞孩子烏力天揚睡覺的時候老是廢話連篇,不斷驚叫,現在的他就像一頭急於冬眠的棕熊,這就讓基地幼兒園天下太平了。

  可是,沒過兩天康老師就發現,每次起床,別的孩子起來穿衣裳,烏力天揚卻賴在床上不肯動。被窩兒掖得緊緊的,說什麼也不肯起來,誰要去拉他,他就咬誰的手,真咬。烏力天揚的表現屬￿暴力行為,危險性和破壞性很大。大家都知道,烏力天揚掌握不好牙齒的力量,他要真下嘴,會把人咬出毛病來。

  「你這個討厭的孩子,」康老師絕望極了,煩躁極了,怒氣衝衝地喊,「你怎麼不去吃桉樹葉?」

  「吃桉樹葉嗎?」烏力天揚仰了頭看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臉上露出一絲不解的神色,「吃桉樹葉就能長高嗎?」

  絕望的康老師把烏力天揚拉過去,讓他貼著自己高聳的胸脯,從衣兜裡掏出一方漂亮的手絹,仔細地包住他的一隻耳朵,然後用力掐那個地方。手絹上透著淡淡的香水味兒,烏力天揚被香水熏得流出了眼淚。好了,乖孩子,你現在聽明白老師的話了吧?

  烏力天揚流著眼淚看著康老師,一副困惑極了的樣子。他不願意失去康老師的胸脯,可是,以他有限的經驗,他無論如何想不出來桉樹葉和長高有什麼必然的聯繫。他完全被這種聯繫弄糊塗了。

  晚飯後,康老師讓班裡的孩子手牽手,帶著他們在池塘邊散步。烏力天揚在半路上成功地摔了一跤,並且就此離開了手牽手的隊伍。

  離開了隊伍的烏力天揚像一頭靈活的浣熊,轉眼之間爬上一棵高高的桉樹。他看見樹杈上臥著一塊鴿卵般大小的石頭,黑灰色,小可憐兒的樣子。他想它也許是星星的孩子,落錯了地方,再攀不回天空中去。他把石頭夠過來揣進口袋裡。

  「這孩子怎麼了,怎麼老是往嘴裡塞東西?」烏力天揚再一次被送進衛生院,大夫一邊準備灌腸器皿一邊百思不得其解地問康老師,「他塞也罷了,怎麼也不挑選一下,什麼都敢塞?」

  烏力天揚手裡捏著從桉樹上夠下來的那塊石頭,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小臉兒煞白,一片瓦的腦袋亂糟糟的,人傷感得要命。被洗腸液催吐出來的桉樹葉面日全非,盛在盂盆裡,被護士端走倒掉。烏力天揚覺得倒掉的不是桉樹葉,而是他自己——他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我找不到辦法了。」他委屈地抽動鼻翼,「我再也不能爬上窗臺去了。」他絕望地抽搭,「我還不如死掉算了。」他傷心地放聲大哭。他的哭聲把醫生弄得不知所措。

  這是整個幼兒園時期烏力天揚唯一銘心刻骨的事情,也是他出生後遭遇到的第一次人生挫敗。

  2

  幾年過後,烏力家的老五烏力天揚成了一名小學生。他精力充沛,不喜歡上課,一到上課的時候就打不起精神,哈欠連天,因此成績平平,不像烏力家其他的孩子,學習成績各個出色,讓老師和家長感到驕傲。烏力天揚學習成績不好,人卻出奇聰明。他的聰明是那種令人頭疼的聰明,一眨眼一個鬼蜮伎倆,老是反穿衣裳,做夢腳丫子都動,想著鬼主意。他知道母馬怎麼生產馬駒子、公螳螂和母螳螂怎麼交配、動物為什麼要分公母、女孩子為什麼要蹲著撒尿……在這方面,他簡直就是天才。誰都認為他應該成為另一個愛迪生。

  「你這都不懂,真是蠢。」烏力天揚在自家門口的石階前挖坑,人蹲得像一隻尋找自己尾巴的鬣狗,滿臉不屑地說簡雨槐的堂兄簡明了,「女孩子站著撒尿,尿濕了鞋子怎麼辦?那她還不得一天換三雙鞋呀?她去哪兒弄那麼多鞋?就算有那些鞋,往哪兒放?掛在脖子上嗎?」

  「放在書包裡唄。」簡明了自作聰明地回答,「這樣,她就可以隨時換她的鞋了。」

  「鞋放書包裡,那杏仁核、桃核、蓖麻子、蠶蛋、桑葉、沙包、剪紙、塑料繩兒、橡皮筋兒、畫片兒、歌片兒、萬花筒子……還有,雞毛毽呢,往哪兒放?」烏力天揚臉色青紫,差點兒沒被那一長串詞兒噎得背過氣去。

  簡明了對烏力天揚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怎麼也想不通,語文算術從沒有得過一個五分的烏力家老五,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簡明了長著一隻塌鼻子,他告訴烏力天揚,那是他小時候被一個力大無窮的鬼舔塌的。那鬼起碼是個軍官。他還告訴烏力天揚,如果不是他那個老實巴交的種田的父親省吃儉用,供他二伯簡先民到上海讀書,他二伯現在還在農村種田呢,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父親是他二伯的革命引路人。

  烏力天揚哄簡明了行,可哄不住四哥烏力天赫。烏力天赫不是樹上的知了,知道不知道的都嚷嚷說知道。烏力天赫的學習成績是烏力家孩子中最好的,是真知道。女孩子沒有雞雞,尿不准,只能蹲著尿。烏力天赫揭穿烏力天揚。

  「尿不准不是尿到鞋子上面去了嗎?尿到鞋子上鞋子不是濕了嗎?」烏力天揚在石階旁挖好一個小土坑,土坑光滑得讓人想躺進去。他看出四哥在破壞自己的形象,立刻反駁,而且他不光知道鞋子的事情,還知道別的,比如如何擺脫四哥的威脅,「還有地雷。鞋子可以製造地雷,叫鞋子雷。」

  「呵!」簡明了佩服地叫了一聲。叫過以後一想,沒明白,「鞋子怎麼製造地雷?」

  「《地雷戰》白看了呀。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藥就是這麼做成的,鞋子雷就是這麼做成的。」烏力天揚儼然像個老資格的兵工專家。

  「我家有木炭,我二伯老讓我伯母給他烤鞋墊。」簡明了恍然大悟,為自己能聯繫上鞋子得意。很快的,他又犯傻了,「可是,到哪兒去弄硫磺和硝呢?」

  「說你蠢,你比豬還蠢,像抽了脊水的腦膜炎病人,難怪你是白毛。」烏力天揚哧哧地笑,像一隻被油燈燎著了尾巴的耗子,笑過以後不客氣地指導簡明了,「電線杆子上有什麼?瓷瓶。瓷瓶裡裝著什麼?硫磺。廁所裡有什麼?牆壁。牆壁上有什麼?尿。尿幹了變成什麼?硝。要不八路軍說,敵人不給我們,我們自己動手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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