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三四


  薩努婭聽了烏力天揚的告狀,把手頭事情丟下,跑到院子裡去阻止烏力圖古拉摔兒子。薩努婭說,天赫身子骨兒弱,你把他當死孩子摔,想把他摔成牛糞餅呀!烏力圖古拉氣喘吁吁說,要真是牛糞餅,留下他也沒用!薩努婭跟隨著父子倆轉圈子,說你鍛煉孩子就鍛煉孩子,你教孩子打什麼架!烏力圖古拉說,這叫打架?這叫搏克,你懂什麼!烏力圖古拉說完薩努婭,再說一身青紫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的烏力天赫,以後就照這個樣子練,練完找人打架,打不贏、打哭了、打了女孩子,不許回家吃飯!

  烏力圖古拉就這麼訓練烏力天赫。他把烏力天赫揍得鼻青臉腫,也被漸趨習得搏克技巧而變得越來越不耐煩的烏力天赫揍得下頦兒和眼角上青了好幾塊。烏力圖古拉創造出了奇跡。他把烏力天赫訓練得不喘了,不咳了,不往醫院裡跑了,一口氣能吃掉三十八支冰棍兒。

  簡先民向烏力圖古拉抱怨,說天赫把他家小川和明瞭兩兄弟按在地上痛揍了一頓,差點兒沒揍出屎來。烏力圖古拉摁著青紫的眼角哼哼了兩句,回家問薩努婭,知不知道老四在外面把人揍出屎的事,還問老四回來哭了沒有。薩努婭不滿地說烏力圖古拉,你兒子揍了人,你不問把人揍成什麼樣兒了,倒問你兒子哭了沒有。烏力圖古拉一翻白眼說,一個對付兩個,要揍上了,那兩個就活該挨揍,我問什麼。烏力圖古拉對老四沒哭的表現非常滿意,卻對老五到處告狀的表現痛心疾首。別讓我來軍閥作風啊!他警告自己的老五說。

  烏力家的孩子們都會唱一首歌:是騎手都生在大草原,草原上騎手千千萬,千千萬個騎手裡面呀,最勇敢的是沙力占。沙力占啊不一般,他是阿爸教養出來的英雄漢……烏力天赫不喜歡唱這支歌,烏力天揚他們一唱這歌他就走開。

  烏力天赫已經不是那個吃三支冰棍兒就喘不過氣來的孱弱孩子了,他精瘦,矯健,敏感而孤獨,容易憂鬱,能把所有基地的孩子乾淨利索地摔到地上。他現在是最勇敢的沙力占。可他和歌裡唱的那個沙力占不同,他和鸚鵡學舌的、隨風招搖的樹苗不同,他不想當什麼阿爸教養出來的英雄漢。

  5

  有關鳥兒和鳥兒之間的關係問題,是葛軍機在早餐的飯桌上提出來的。

  葛軍機懂事,吃飯的時候乖乖坐著,掰了饅頭一塊塊往嘴裡塞,一句話也不說,這是他的優點。說話的一般是烏力天揚。烏力天揚太愛說話了,在整個用餐時間一直喋喋不休,還要敲打盤子,用腳踢桌子腿,以此來為他的那些廢話壯色。他的語速很快,常常因為說得太急把自己給噎住,不等喘過氣來,又急匆匆地開始說,非得等四哥烏力天赫被他叨嘮煩了,沖他一瞪眼,並且在他額頭上狠狠地敲一個響亮的栗暴,他才會委屈地把嘴閉上,暫時老實一會兒。再就是女孩子安禾和童稚非,兩個丫頭片老是唧唧喳喳的,再加上烏力天揚老是招惹她們,一會兒揪揪這個的小辮兒,一會兒捅捅那個的肚臍,惹得她們吱哇亂叫,什麼樣的場合,都能讓她們折騰出羊群遇到雹子似的動靜來。

  孩子們打鬧,薩努婭不管。薩努婭認為,孩子就跟沒長大的野獸似的,相互間撕咬很正常,不撕咬的野獸長不大,就算長大了也沒有什麼出息。薩努婭專心致志地往童稚非嘴裡填代奶糕,填得小稚非一臉麵糊。

  童稚非是孩子中最小的一個,病多,以前由小保姆盧美麗帶。盧美麗是司機高二油的遠房外甥女,父母早亡,親戚托人送她到武漢投奔舅舅。高二油照顧不了盧美麗,要攆她走,烏力圖古拉做主把她留下。留下是做小保姆,但烏力圖古拉不讓叫保姆。保姆那不是丫鬟嗎?我家不是地主,不用丫鬟,你給你薩努婭媽媽做養女,就當你是她生的。烏力圖古拉樂呵呵地說。盧美麗到烏力家時不到十五歲,連名字都沒有,薩努婭問清楚高二油,盧美麗叫四丫姓盧,卻沒有個正名兒,薩努婭就做了主,給四丫起了個美麗的名字,叫盧美麗。

  葛軍機不打鬧,乖乖地吃飯。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饅頭,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唇邊的饅頭渣,把它們舔得乾乾淨淨,然後抬起頭來看著薩努婭,安靜地問:

  「媽媽,我們為什麼不姓烏力?」

  薩努婭愣了一下,停下來,抬頭看葛軍機。她很快明白過來葛軍機說的那個「我們」是誰。那是葛軍機自己,還有安禾和童稚非。薩努婭愣過之後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勺子,把一口代奶糕填進童稚非的嘴裡,用手絹揩了一下童稚非的嘴,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口氣說:

  「吃飯的時候什麼也不許問。」

  「為什麼天健哥哥和爸爸一個姓,天時弟弟、天赫弟弟和天揚弟弟也和爸爸一個姓,我和安禾、稚非,我們不跟爸爸姓?」葛軍機的目光並沒有從薩努婭的臉上移開,安靜地提出了他的第二個問題。葛軍機那天早飯時向薩努婭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我們是誰的孩子?」

  葛軍機向薩努婭提出上述三個問題的時候,孩子們都被葛軍機提出的問題蒙在那裡,呆呆地看葛軍機和薩努婭。

  葛軍機問過薩努婭最後那句話以後,低下頭,喝了一口蒙上一層奶皮子的牛奶,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饅頭。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問過任何問題,甚至連頭也沒有抬起一次,好像他其實並不需要答案,只是隨便地問一問——這些問題的答案他是知道的,無須誰來告訴他。

  孩子們上學去之後,薩努婭給在外面檢查工作的烏力圖古拉掛了個電話,把老二向自己提出的三個問題告訴了烏力圖古拉。

  烏力圖古拉想了想,在電話那頭吩咐,「該上班你上班,過兩天我回來收拾他們。」

  薩努婭放下電話,心事重重地想,這個烏力圖古拉,孩子又不是金門的蔣匪軍,沒往大陸打炮,只不過問問他們到底是誰的孩子,孩子有這個權利,收拾什麼?憑什麼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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