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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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努婭最不喜歡烏力圖古拉這一點,一說就說到五穀六畜,一點兒修養都沒有。但不知為什麼,她偏偏不反感烏力圖古拉「不要灰心喪氣」這句話,不但不反感,鼻子一酸,沒忍住,眼窩裡那點兒不爭氣的咸水兒就落了下來。烏力圖古拉一看,立刻把薩努婭摟過去,拿大巴掌替她揩眼淚,一連聲地哄她說,好了好了,騸也騸了,就守著這一窩蛋,好好過日子,啊! 9 到了60年代初,蒙古人烏力圖古拉和韃靼人薩努婭多姓混居的家庭局面基本上固定下來。這個固定,包括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定居武漢,還有不再生孩子。 烏力家共有九口人:烏力圖古拉本人和妻子薩努婭,1939年出生的老大烏力天健,1951年出生的老二葛軍機和老三烏力天時,1953年出生的老四烏力天赫,1956年出生的老五烏力天揚,1958年出生的老六安禾和1960年出生的老七童稚非。九口人,姓了烏力、薩雷、葛、安、童五個姓,要是再加上小保姆盧美麗、秘書嚴之然、警衛員何子良、司機高二油、公勤員兼廚師萬東葵,那就是十四個人、十個姓。用簡先民的話說,烏力家就像一個優良的牧場,有騾子有馬,有駱駝有羊,熱鬧得很。 簡先民是給自己的老婆方紅藤說這番話的。說這番話的時候,他臉上露出嚮往的神色,口氣是傷感的,就像胯下只有一匹瘦馬的牧人,遙遠地看著水草豐澤、人丁興旺的部落,心裡五味雜陳。簡先民說完這番話以後不服氣,又加了一句:你說哈,都是人,都有那把子勁頭兒,可打鳥的和打熊的收成就是不一樣,氣人不氣人。 簡先民膝下有兒子簡小川,大女兒簡雨槐,二女兒簡雨蟬,解放以後,又把大哥的孩子簡明了從老家接到身邊,四個孩子,不算少。簡先民想繼續生,方紅藤不同意,二女兒簡雨蟬沒出生前,她就基本上和丈夫分了床。 方紅藤把簡先民的話告訴給薩努婭聽,兩人笑了一氣,說男人這種東西,吃著嘴裡的,還要瞅著盤子裡的,什麼德行。薩努婭回家就把簡先民的話,還有她和方紅藤怎麼議論男人的話說給烏力圖古拉聽。薩努婭知道烏力圖古拉護老婆,尤其中意自己的老婆,以為烏力圖古拉會反駁他的同事,說男人應該滿意胯下的那匹馬兒,別比什麼馬兒,要比比騎術。可是,沒有。 「在我的家鄉,有這樣的一句諺語,」烏力圖古拉有一段時間沒說話,目光炯炯地看著薩努婭,然後他一字一句說出了那句諺語,「馬的前蹄踏向太陽升起的地方,馬的後蹄伸向太陽落下的地方。」 薩努婭事後琢磨了半天,到了也沒能明白烏力圖古拉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第七章 肉食主義家庭的病兒 1 整個幼兒園時期,醜孩子烏力天揚最想做的事,就是讓自己長高一點兒,再長高一點兒,高到能攀上練功房的窗戶,看見可愛的女孩簡雨槐。 簡雨槐在練功房裡跳新疆舞。她長著一對茸乎乎的長睫毛、羚羊般安詳清澈的大眼睛,圓圓的臉蛋兒上嵌著一對深深的酒窩,美麗而驕傲。 五歲的烏力天揚基本上是半個新疆通。他知道我們新疆好地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庫爾班大叔要騎著毛驢去北京城見毛主席。烏力天揚還會說「亞克西」這種俏皮的新疆話。他說「亞克西」的時候,脖頸像木偶左右移動,並且用大拇指象徵性地抹一抹唇上根本不存在的小鬍子。可惜的是,這些一點兒也幫不上烏力天揚的忙。烏力天揚太瘦小,牙齒因為老是不規範使用而不斷掉落,耳根子後面時時沾著泥垢,一雙眼睛倒是滴溜溜的,隨時都會露出驚訝來,卻不在中規中矩的驚訝之內。在健康而漂亮的孩子成堆的基地幼兒園裡,像烏力天揚這樣的醜孩子幾乎完全可以被忽略掉。烏力天揚這個樣子,會不會說「亞克西」都沒有用,會不會移動脖子並且象徵性地抹鬍子都沒有用,只能被排除在練習新疆舞的孩子們之外。 烏力天揚被排除在練習新疆舞的孩子們之外,讓他沮喪不已。美麗的簡雨槐不光是整個幼兒園裡最美麗的女孩,還是整個基地最美麗的女孩。她這樣的女孩,當然應該成為牙老是缺著的烏力天揚的偶像。 烏力天揚所有的心思都在簡雨槐身上。他躲過手工課老師慵倦的目光,偷偷溜出教室,溜到練功房外,想方設法往窗戶上攀,去看簡雨槐。可惜他個頭兒太矮,矮到無法攀上窗戶。他只能隔著窗戶,咬著髒兮兮的無名指,徒勞而傷心地聽活動室裡傳出「阿拉木罕怎麼樣」的歌聲。烏力天揚有一個習慣,在做錯了事情或者孤立無援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咬自己的無名指。有時候他控制不好,咬重了,會把自己咬疼。他還是個孩子,常常把握不好牙齒的力量,這不能怪他。 烏力天揚活像一隻長著三副長舌頭的八哥,跟在康老師身後喋喋不休地問他怎麼才能長高,長得像康老師那麼高。康老師不知道烏力滅揚的陰謀,不知道他在練功房的窗下生出的絕望有多麼深,她要他多吃飯,這樣就能長高。 烏力天揚有一段時間拼命地吃,抓住什麼吃什麼,連骨頭都不放過,嚼碎吞進肚子裡,吃完還要舔碗,他這樣毫無節制地吃,終於吃積了食,肚子鼓鼓的,解不下大便,疼得直流淚,被送進衛生院灌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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