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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7

  1955年,烏力圖古拉接到調令,到武漢一個軍事基地當司令員。他和薩努婭商量。不能再等了,要不好好的日子硬撕成兩半,一輩子都得等過去,颱風過沒過去,鳥兒都得往下落。薩努婭向華南局提出申請,工作關係調到武漢,然後帶著四個孩子離開廣州,到武漢和烏力圖古拉團聚。

  烏力圖古拉到了武漢,仍然著迷地尋找戰友的遺孀和遺孤,找到了就一個個安置好,能工作的安排工作,到年齡的送進學校學習,不能工作和學習的送回老家,委託地方組織給他們解決生活問題,遺孤年齡小的,老家沒有人的,他就讓送到武漢,讓薩努婭帶。

  解放了,天下是自己的,軍隊又是最活躍的時候,譬如一張龐大的蜘蛛網,哪兒動一下都能有反應,找人有條件。那些年烏力圖古拉的家就像夏天的金色牧場,戰友的遺孀和遺孤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人多的時候,得開三桌飯才管夠。烏力圖古拉一下子成了恐龍蛋博物館館長,他自己樂不可支,卻把薩努婭累得不行。

  薩努婭和烏力圖古拉商量,孩子是党的孩子,不是私人財產,不能都往懷裡摟,找也可以,但找到以後,能不能把這些恐龍蛋交給組織,讓組織上解決這種事情。烏力圖古拉拿眼睛瞪薩努婭,說怎麼不是組織?我就是組織,你看我是不是組織。

  薩努婭向烏力圖古拉攤牌,既然烏力圖古拉四處搜集別人的蛋,那他們自己就少下兩個蛋,把位置空出來,以便精力充沛地把那些戰友的蛋養好。烏力圖古拉不接受這個建議。他是熱衷於生孩子的,革命需要孩子,建設社會主義需要孩子,享受共產主義更需要孩子,他們是多麼好的磚瓦呀!他們簡直就是革命道路上揚眉吐氣奔跑著的小馬駒!這樣的磚瓦和小馬駒,那是社會主義建設的未來,有多少都不過分。可是,烏力圖古拉再熱衷於生產孩子也不能不承認,那些孩子,的確太多了一些,他們像真正的小馬駒一樣跑來跑去,踢翻圈掩斷欄,讓人犯暈。而且烏力圖古拉也看出來了,薩努婭是真累。烏力圖古拉心疼薩努婭,薩努婭再一堅持,他就勉強同意了。兩人決定,自己少生幾個,騰出精力,把現有的蛋養好。

  事情定下來,為了保障決定的順利實施,夫婦倆分了床,定下規矩,烏力圖古拉同志夜裡不准往薩努婭同志的床上摸,薩努婭同志也不能去糾纏烏力圖古拉同志,大家保持在三八線南北兩端,讓和平共處的旗幟永遠飄揚。

  相安無事兩天,到第三天,規矩毀於一旦。毀是烏力圖古拉毀的。烏力圖古拉同志精力旺盛,革命勝利了,伙食又好,伙食一好,精力更旺盛,如此相輔相成下去,烏力圖古拉同志沒憋住,半夜三更踹開薩努婭同志的房門,往薩努婭同志的床上摸。薩努婭同志比烏力圖古拉同志小十來歲,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性格又是山花爛漫的那一種,哪裡又能穩住?沒容烏力圖古拉同志摸上床,聽見門響就跳下床,黑暗裡在門邊迎住冤家,一邊抱怨烏力圖古拉同志破壞規矩,一邊手忙腳亂地幫助烏力圖古拉同志解除裝備,兩個人三下五除二,就在門口把決定和規矩毀掉了。

  「操,掛在魚竿上睡覺算什麼事兒。」烏力圖古與拉同志很滿意這樣的結果,事情結束後,深情地看著懷裡的女人,大汗淋漓地喘著氣,總結說,「要不怎麼說,將革命進行到底呢。」

  這以後就控制不住了。烏力圖古拉往薩努婭房間裡躥,薩努婭往烏力圖古拉房間裡鑽,兩個人撞上,黑騾白馬,雄獅雌豹,捉對兒撕咬成一團,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違反了決定,也不管先前的約定還算不算數。事情正像薩努婭說的那樣,她嫁給烏力圖古拉,是要和他鬥爭,要是沒了她,他就沒有了鬥爭的對手,而且兩人都是征服者,都有主宰對方的強烈欲望,這樣征服過來主宰過去,烏力圖古拉日益筋骨強健,薩努婭不斷滾瓜溜圓,兩人又不知道該如何避孕,薩努婭懷上並生下老五天揚,烏力圖古拉又收羅到安禾和童稚非這兩個戰友留下的蛋。除去找到後陸續送走的,家中留下七個蛋,一半是自己的,不能送。一半是別人的,孤兒孤女,沒地方可送,烏力圖古拉一律認下。自己的沒的說,別人的當做義子義女,養著。

  8

  家中蛋滿為患,薩努婭二十六歲就做了七個孩子的母親,心裡煩躁不安,烏力圖古拉卻很得意,到處炫耀自己的一大堆蛋。工作忙的時候,烏力圖古拉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回家,進門先叫蛋們集合,由高到低站好,他來檢閱,挨個兒敲腦袋,問熟了沒有。蛋們玩熟了烏力圖古拉爸爸的這一套,踮著腳尖爭著嚷著自己熟了,熟得憋不住了,讓烏力圖古拉爸爸把自己高高地扛在肩頭,到門外叫賣去。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烏力圖古拉被部下揭發,說家裡的孩子吃公家大灶,屬￿多吃多占。烏力圖古拉不爭辯,申明的確有吃大灶這事兒,孩子們吃不飽飯,餓得小臉兒焦黃,眼珠子往裡瞘,他看不下去,讓小保姆盧美麗帶著去了幾次大灶,還下令,不許講客氣,吃就吃個肚兒圓;但去的是軍機、安禾和稚非,是戰友的遺孤,自己的孩子一個沒讓去,全在家裡吃代食粉蒸饃。

  負責調查烏力家孩子吃公家大灶情況的是簡先民。

  烏力圖古拉到軍事基地任職時,組織上徵求他的意見,看他在班子的問題上有沒有什麼要求。軍事基地政治委員由總部一位副政委兼著,平時人在北京待著不下來,其實是個虛職。烏力圖古拉不擅做政治思想工作,想那是費嘴皮子的事兒,得有個能幹人挑起來,就向組織上提出,把老部下簡先民配給他。組織上就把簡先民配給了烏力圖占拉,還讓他給烏力圖占拉當政治部主任。

  簡先民用不著調查,他就能證明烏力圖古拉沒撒謊,去公家大灶吃飯的是戰友的孩子,烏力圖古拉自己生的一個也沒去。不是我包庇老烏,老烏他根本不是這種人,他從沒揩過公家的油水,他那是心疼烈士的後代啊!簡先民替烏力圖古拉抱屈,激動地向上面反映情況。上面不依。戰友的確是戰友,可戰友已經不在了,戰友孩子的戶口在烏力家,那些孩子一口口管烏力圖古拉叫爸爸,管薩努婭叫媽媽,和戰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再者說,都是打戰爭年代過來的,誰沒有戰友?也沒見都往公家食堂裡塞的。再者說,這是什麼年頭?自然災害,帝國主義反動派卡我們的脖子的年頭,所以,多吃多占的揭發成立。烏力圖古拉由此受到黨內記大過處分,被責令在黨委會上做檢查,從津貼中扣除多吃多占的那部分。

  薩努婭特別看重政治名譽。她不遠萬里從風光優美的伊塞克湖來到中國,她是那麼地喜歡中國,她可以累一些,再累一些,自己生蛋,也替別的同志養蛋,卻不能接受革命經歷被玷污的事實。一氣之下,她鬧著要和烏力圖古拉同志離婚,讓烏力圖古拉同志自己當他的恐龍蛋博物館館長,她要一身輕鬆兩袖清風地幹革命去。

  「你這算什麼?」烏力圖古拉當然不幹,批評薩努婭同志小題大做,遇到點兒困難和委屈就撂挑子,烏力圖古拉同志也做自我批評和檢討,承認自己在工作方式上有問題。犯了「左」傾冒進錯誤,讓薩努婭同志受了連累。

  那麼驕傲的烏力圖古拉同志都能誠懇地對自己的過失做出自我批評,薩努婭同志當然不會一點兒覺悟也沒有,她也表示,問題不應該由烏力圖古拉同志一人承擔,在生孩子問題上,他們是友鄰部隊,要不是她給了烏力圖古拉同志錯誤的誘導,而且兩人互為友鄰,他也不可能一個人進入陣地,順利地把仗打下來,並且取得那麼驕人的戰果。薩努婭提出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做子宮摘除術,徹底根除生子之虞,這樣,大家既不用在是否冒進的問題上憋著,又沒有了「左」傾盲動主義的後顧之憂。

  「你想毀我的地!」烏力圖古拉一聽就急了,頭髮奓立,眼珠子瞪得比杏子還大,「你試試,你要敢毀我的地,看我怎麼收拾你!」

  薩努婭不試,也不讓烏力圖古拉收拾,她給烏力圖古拉分析局勢:烏力圖古拉一百八十釐米的個頭兒,身子骨兒結實,精力充沛,生育能力毋庸懷疑。至於她薩努婭,細腰豐臀,乳房飽滿,完全是一片水草豐澤的草原,鳥兒丟下一粒草籽就能長出一片茂密的草場。這樣的草原不能隨便動,尤其不能讓烏力圖古拉這種精力充沛的騾子隨便動。可她不讓他動根本不可能。他倆一個精力充沛,一個水草豐澤,合在一起,成就了一片品質優良的牧場,而且他們自己就是陽光、風、雨水,不需要誰來幫忙,自然會把一片牧場折騰得熱鬧無比。

  「我不毀地怎麼辦?只能毀,毀了你就能動我,那就不叫隨便了。」薩努婭總結說。

  薩努婭分析得頭頭是道,烏力圖古拉無話可說,可他就是不說贊同的話。到薩努婭去醫院「騸」自己那天,烏力圖古拉說什麼也不願意陪著薩努婭去醫院,烏力圖古拉那天情緒煩躁,從早到晚板著臉,樣子兇狠。嫌凳子擋路,嫌老五天揚哭聲大,還找碴兒把老四天赫揍了幾巴掌,算是出了口邪氣,後來又莫名其妙地說了句:總算解決了問題。

  薩努婭不願聽「解決問題」這句話,以後逢著和烏力圖古拉吵架,就把這句話翻出來,說烏力圖古拉只想著「解決問題」。慫恿她「毀了地」,讓醫院合法地「騸」掉她,害得她二十多歲就沒了子宮,弄得內分泌失調,脾氣不好。烏力圖古拉並不願意「騸」掉薩努婭,可他不翻案,爽快地承認薩努婭的子宮是他放任自流,讓她給摘掉的。

  「不摘你想怎麼樣,當地主老財?」烏力圖古拉安慰薩努婭,又開玩笑說,「薩努婭同志,不要灰心喪氣,革命嘛,哪能都合著自己的意,撈個盆滿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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