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二九


  烏力圖古拉沒有想過這個。他不是一個愛幻想的人,不操老二之後亂七八糟的心,但是,既然薩努婭問起了這件事,他不能不考慮。

  「老三叫嘎仁欽,」烏力圖古拉認真地想了想,掰著粗粗的指頭說,「老四叫察乾巴拉,老五叫圖力多,老六……」

  「喂,這算什麼呀!」薩努婭再也忍不住,臉蛋兒漲得通紅,沖著烏力圖古拉大聲喊叫,「就算你種子好,你一個人急得乾瞪眼也生不下來!」

  「我沒說我生,」烏力圖古拉瞪了一雙無辜的駱駝眼睛看薩努婭,不明白薩努婭發的是哪門子火,「當然是你生。我種你生,你生我取名字,不是這樣分工的嗎?」

  「你,你是一隻揣不進口袋裡的臭腳!」眼見烏力圖古拉油鹽不進,薩努婭惱怒地從他手中奪過老二,「兒子也好,女兒也好,既然不是你一個人的,就不能光取蒙古人的名字,也應該取韃靼人的名字!」

  烏力圖古拉這才恍然大悟。薩努婭要他給孩子取名字,等他給孩子取名字,問他老二之後如何取名字,陷阱原來在這裡呀。

  「這樣吧,」烏力圖古拉從薩努婭懷裡奪回老二,肉蛋蛋似的抱緊,撓著腦袋和薩努婭商量,「這頭一個兒子,咱們取蒙古人的名字;下一個兒子,咱們按你喜歡的取,取韃靼人的名字,這樣誰也不吃虧。」

  「你打算生幾個?」薩努婭不接烏力圖古拉的茬兒,問烏力圖古拉,「是生兩個就打住,還是繼續往下生?」

  烏力圖古拉斬釘截鐵地說,「你什麼也別想,只管往下生,生他個天翻地覆再說!」

  「天翻地覆是多少?」薩努婭不依不饒,「究竟是多少?」

  「不管有多少,」烏力圖占拉不讓薩努婭拿住,肯定地說,「有多少算多少!」

  「問題就在這兒。」薩努婭抓住烏力圖古拉的破綻,揚揚得意地反駁,「咱倆又不是機器,逢雙打住,逢單繼續。要是生下單數,那單下的一個怎麼取名?」

  烏力圖古拉愣住了。他發現自己不光中了薩努婭的埋伏,而且是中了很深的埋伏。生孩子的事兒和打仗一樣,仗打成什麼樣,不到戰鬥結束誰也估不住。要是任著性子往下生,誰能保證一樹的柿子搖下來,落地的一定是雙數?那單下的一個怎麼取名?取誰的名都不好,都有鬧宗派的可能,都有鬧分裂的可能,這就不是生孩子的初衷了。

  烏力圖古拉畢竟是軍事幹部,有戰鬥經驗,這種遇到埋伏的事情難不倒他。他很快拿出一套方案:既然他們的家庭是民族大團結、國際大團結,索性連孩子的名字也大團結,把父母兩個民族的名字拆掰著都帶上。比如,老二叫烏力岡巴爾·列普兩,以後生下的孩子照葫蘆畫瓢,都這樣。

  薩努婭正喝著水,聽了烏力圖古拉的話,撲哧一聲把嘴裡的水噴出來,嗆得連聲咳嗽,差點兒沒笑閃了腰。

  薩努婭笑過以後,揩去臉上笑出的淚水,嚴肅地向烏力圖古拉建議,他倆都是革命者,他倆的生命屬￿革命,由他倆生命延續下來的孩子,也應該屬￿革命;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拋棄掉私利,做個徹頭徹尾的革命者,不管今後生多少兒子和女兒,都給取漢族人的名字,讓孩子們從小就融入到世界革命的大氛圍裡去。

  薩努婭的建議大氣得很,大氣得烏力圖古拉眼珠子一亮,認定不光在莫力紮和他死去的娘的問題上,薩努婭的覺悟比他高,就是在她自己生的孩子這個問題上,她的覺悟也比他高。烏力圖古拉二話沒說,一口同意了薩努婭的建議。

  這一回,兩個人的意見出奇地一致,腦袋湊腦袋,和和美美地商量,給老二取了個漢族名字叫「天時」。不光如此,烏力圖古拉做主,連老大的名字也改過來,不叫莫力紮,叫「天健」。當然,「天時」不能就叫「天時」,「天健」也不能就叫「天健」,比如「瓜」不能就叫「瓜」,得說是「南瓜」還是「冬瓜」。漢族人有姓複姓的,薩努婭就提議,把烏力圖古拉的名字拆散,孩子就姓「烏力」,這也叫革命。

  「咱們教育教育漢族同志。咱們不搞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兒。」烏力圖古拉深深地歎息一聲,把薩努婭一把摟過來,摟進懷裡,深情地搓揉著。

  6

  半個月的假期結束之後,烏力圖古拉從廣州回到北京。他在北京接到新的任務,去一所軍事院校學習。半年後,烏力圖古拉以優異成績畢業,和一批高級軍官一起前往蘇聯,去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一年。以後的幾年,烏力圖古拉不斷接到調令,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足跡幾乎踏遍整個中國,始終沒有安定下來。

  烏力圖古拉安定不下來,薩努姍就沒法兒安定。烏力圖古拉在蘇聯學習的時候,薩努婭在廣州生下了她的第二胎,是個男孩兒,取名烏力天赫。薩努婭自己有工作,又帶著三個兒子,總不能跟著風跑一陣兒,再跟著雲彩飄一陣兒。所以,薩努婭一直留在廣州沒挪窩兒,和烏力圖古拉牛郎織女,過著兩地分居的夫妻生活。

  這期間,烏力圖古拉托人找到了老戰友葛昌南的兒子葛軍機。

  1951年冬天,葛昌南在益陽剿匪,行軍時遇到塌方,連人帶馬給石頭砸進了沅江。幾十名士兵跟著葛昌南往江裡跳,紮進冰冷的沅江去撈人,一條江水給攪混了,撈上來一副結了冰的馬鞍子,還有一頂只剩下篾架的斗笠,人和馬都給湍急的江水卷得沒了影兒。

  部隊把葛昌南犧牲的消息通知給在邵陽搞土改的葉至珍。誰知消息還沒有送到,葉至珍就在下鄉途中被土匪捉住,剁掉手指腳趾,割掉乳房,開膛破肚,大卸八塊,活活殺死在一塊稻田裡,一縷清魂追隨丈夫而去。

  軍機是葉至珍犧牲前九個月生下的。她工作忙,顧不上,把孩子寄養在保育院。葛昌南和葉至珍犧牲後,軍機沒人探望,被一個保育員偷偷領出保育院,賣給了一個江湖郎中。那個江湖郎中上街撂地攤時,讓軍機做引子,當著眾人面,先把他的胳膊腿卸掉,霜打嫩絲瓜似的掛著,再繞場子吆喝一圈,沖他噴口藥水,變魔術似的嘁哩喀喳將小胳膊小腿還原,博得場邊看客一陣喝彩。即使膏藥賣不出去,善良的婦女們也總會在疼得哭不出聲來的孩子面前丟下幾個銅子兒。

  烏力圖古拉聽說後,發狠地尋找軍機。功夫不負有心入,幾年後,終於在貴陽找到了。找是簡先民給找到的。簡先民從朝鮮回國後分到國防部門工作,他去貴陽檢查工作,順帶著讓人陪著上街找流浪孩子,凡是流浪孩子都抓住問問,這一查一問,還真在打場子賣藝的江湖郎中身邊找到了葛軍機。簡先民在電話裡欣喜地給烏力圖古拉彙報,說孩子肯定是葛政委的孩子,沒落下殘疾,只是見人就躲,而且又黑又瘦,看不出人形了。烏力圖古拉牙咬得嘎巴響,問簡先民,那個保育員和江湖郎中殺掉沒有?簡先民說沒有,保育員事發過後逃掉了,找不著人,江湖郎中手上沒有命案,審了一下,放了。烏力圖古拉沖著電話吼,你把人抓回來,頭砍掉,再踢上兩百圈,要不咱們的關係就算完!說罷哢嚓一聲撂下電話。簡先民在電話線那一頭直搖腦袋,心想,這個烏力圖古拉,當人頭是羊頭,想剁就剁,想踢就踢呀?

  烏力圖古拉撂了簡先民的電話,又給廣州撥電話,在電話裡告訴薩努婭,老葛和小葉的骨血找到了,已經讓簡先民托人往廣州送了,囑咐薩努婭認准人,別出差錯。

  「我和老葛一個身子兩顆頭,老葛走了,小葉也走了,孩子命苦,不能讓他沒著落。從今往後,我就是孩子的爹,你就是孩子的媽,這孩子,我們養。」烏力圖古拉又和薩努婭商量了一下軍機的事情,連給他喝牛奶的事都沒忘,這麼說了半天,才放下電話。

  自從找到軍機後,烏力圖古拉有一段時間著了迷,像尋找恐龍蛋似的,到處尋找戰友的遺孀和遺孤,見到熟人就打聽,誰誰的孩子在哪兒,誰誰的老婆找著沒有。操他媽,烏力圖古拉紅著眼圈說,打了二十幾年仗,人打沒了,種得找著,別讓他們爛在地裡沒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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