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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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團聚的熱鬧結束時已到半夜,薩努婭檢查完莫力紮的「紅領巾節約計劃」,再把興奮的老二哄睡,回到自己房間。見烏力圖古拉老老實實地坐在她的單人床上。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捋了捋剪短的頭髮,走過去,在烏力圖古拉身邊坐下,扭過臉,看烏力圖古拉。 烏力圖古拉有些緊張,手中沒了老二,人顯得生硬,直著身子坐著,咽著唾沫,不說話。薩努婭手伸出去,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後捧住烏力圖古拉的臉,把他的臉慢慢地掰向一邊,看他的脖頸。 「你的傷……」她打著顫說,聲音裡透著後怕。 「傷沒帶回來,留給大夫了。」他故作輕鬆,有點兒打哈哈。 「還疼嗎?」她疼,這一點,他能看出來。 「它疼不過我。讓它疼去,看誰強過誰。」他不讓她疼,為他也不行。 「為什麼不回信。」她問,怨怨的,氣往上冒。 「寫了。沒寫完。後來又寫了,你們收不到。不用收到。」他傻乎乎地笑,那傻不是真傻,有點兒陰壞。 他一陰壞她就縮回手,起身走到屋子當中,在那裡站住。屋子裡沉默了。她在調整她的情緒,而他繃著面子,有些忐忑不安,但不肯投降。時間不早了,孩子們都睡了,你也去洗吧。過了一會兒,她打破沉寂,捋了捋額前的散發,彎下腰,去收拾一地的玩具。明天一大早還得送孩子去幼兒園呢。她說。 「嘿嘿,」烏力圖古拉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後那床單人被子。對他來說,那床被子小得就像一件遮不住肚臍的單褂子,「我睡哪兒?我是說,我……我們,怎麼睡?」 薩努婭停下來,明白過來為什麼他一直坐在那兒。屋裡又靜了。她看他。他坐在那兒,莫名其妙地傻笑著。渾身像是捆滿了蒺藜,不安地動來動去,樣子有些緊張。她想,她很生氣,她一點兒也不想委屈自己,說她不生他的氣。而且,她是一只有針刺的大黃蜂,當然可以,並且有能力理直氣壯地去刺惹它生氣的河馬。但是,她把河馬怎麼樣了呢?能把河馬怎麼樣呢?就算她能怎麼樣,她刺傷了誰?會刺傷誰?會刺傷嗎? 「地板抹過,是乾淨的。」她到底說服了自己,放下手中的玩具,朝衣櫃走去,打開櫃門,抱出被褥,把褥子鋪在地板上,再把床上的那床褥子抱過來,挨著鋪好。現在,那是一張十分舒坦的雙人床了。她雙膝著地跪在那裡,抻著床單,再將枕頭拍拍松,然後抬起頭,奇怪地看著一旁不斷咽著唾沫的烏力圖古拉。 「幹嗎愣著?你不能過來幫我一下?是我一個人睡嗎?」 4 熄燈之後有片刻的沉寂。四周靜靜的。潮濕的海水味被夜風帶進屋內,漁火在遠處魔眼般閃爍著,讓人感到有什麼事情會發生。烏力圖古拉不安地在薩努婭身邊翻動著身子,就像一條渴望潛回水中去的巨大的海洋動物。薩努婭能聽見烏力圖古拉身上的鱗片乾渴的破碎聲,還有他苦惱的呼吸聲。但她沒有動。有些陌生了,有些下意識的拒絕。她不知道該不該走向海灘。 烏力圖古拉坐了起來。海浪聲傳過來,嘩——嘩——薩努婭聞到了強烈的海葵味,肺葉被猛烈地衝開。他在黑暗中看著她,緩慢地朝她傴下高大的身子。 她想,他回來了,他活著,沒有死。她想,他回來有多好啊!活著有多好啊!沒有死有多好啊!她想,她不能被他戰勝。也不能被自己戰勝,如果他是一頭露脊鯨,她就是一條抹香鯨,因為他在,他還活著,她應該感激,感激她沒有失去他。她這麼想了,就有什麼東西從她兩脅下快速地生長出來。是胸鰭。於是,當他再一次高高躍出海面的時候,她接住了他,隨他一同跌入海中。 海水濺起來,她感覺到他在向她貼近,她不易覺察地扭動了兩下身子,暗示他,她不會被他撇下,她會在更遠的地方跟上他。 他再度靠近她,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感到了窒息,感到肺部快要爆炸。她知道他要她死在海底。她想。那又怎麼樣呢?那就死吧,她願意這樣死去! 整個黑夜,海水都在房間裡湧動著。風沒有尋找到他們,月光也沒有尋找到他們,沒有人知道那間狹窄的房間是怎麼成為一片海洋的,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5 烏力圖古拉把自己當成家庭主男,整天圍著老婆孩子轉。他把合體的制服脫下來,只穿一件襯衫,牽著老二去托兒所,送薩努婭去上班,在街口接放學回家的莫力紮;他拎著菜籃去菜市裡買菜,回家把袖口綰得高高的,圍上薩努婭的圍裙,洗切烹飪,為老婆和孩子做烤羊腿、辣白菜、醬地梨、菽面窩頭;他還能用奶粉和鮮奶魔術師一般做出味道可口的酸奶來,令薩努婭驚喜過望。 「喂,別表揚我,」烏力圖古拉伸出一隻裹著菽麵粉的手指頭警告薩努婭,「我這個人一身優點,就這一個缺點,一表揚我就上房——我會做一桌滿漢全席出來。」 「請您別拿手指媽媽,」莫力紮不滿地批評烏力圖古拉,「那樣不禮貌。」 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相視一眼,哈哈大笑,把莫力紮笑得摸不著頭腦。莫力紮想,他們怎麼啦?難道他們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不知道什麼是禮貌嗎? 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得給老二取名字。薩努婭一直沒給老二取名字。小名倒是取了一個,叫果子。薩努婭一直等著烏力圖古拉回來給兒子取大名。你總不能下了種子,連收割的事情也不操心,到頭來,連果子叫什麼也不管吧?薩努婭就是這麼想的。 給老二取名字這件事情,烏力圖古拉十分上心,整天皺著眉頭,嘴裡嘟嘟囔囔的,琢磨著兒子的名字。我看,就叫岡巴爾吧。憋了好幾天,名字終於想了出來。 「老二叫岡巴爾,老三呢,老四呢,五六七八呢?」薩努婭沒有對「岡巴爾」這個名字評頭論足,只是拿漂亮的眼睛瞟著烏力圖古拉,問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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