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二四


  薩努婭想了想,還真一樣。這樣,薩努婭也笑了。

  組織上非常照顧薩努婭,給剛一結婚就帶上了孩子的薩努婭分了房子,讓她從單身宿舍裡搬出來,和孩子一起過日子。

  房子是一套老式公寓,兩間正房,有陽臺,完全夠薩努婭和孩子住。薩努婭把房子佈置了一下,孩子住一間,自己住一間。在佈置自己那間房子的時候,她特地選了一張單人床,被褥也是單人的。她已經決定,那間屋子她只留給自己,沒有他烏力圖古拉什麼事。這樣很好,好極了,她想。

  但是莫力紮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好。莫力紮夜裡不習慣睡在床上,非得睡到陽臺上去。好幾天晚上,薩努婭都把他從陽臺上捉回床上,替他蓋上被子,可到第二天一早,她還是在陽臺上發現了他——他攤開瘦小的身子,均勻地呼吸著,胳膊緊緊抱住陽臺柵欄,就像抱住信賴的馬脖子似的。

  薩努婭非常生氣。廣州潮氣大,這樣多容易得風濕病呀,他要是害上風濕病該怎麼辦?誰來負責!薩努婭把莫力紮叫到面前,嚴厲地批評他,告訴他,如果他再這樣做,她會讓他知道厲害。莫力紮一點兒也不怕薩努婭,沖她橫眉瞪眼,嘴裡嘰裡咕嚕地說著她聽不懂的蒙語。薩努婭好容易才弄明白,莫力紮不喜歡被關在屋子裡,他要看著月亮和星星才能入睡。

  薩努婭心裡咯噔一下,立刻被感動了。她自己也是喜歡月亮和星星的。她想起自己十歲的時候。柯契亞沖父母大聲喊叫著,把她抱上馬,狠狠地朝馬屁股上抽了一鞭,衝開試圖攔住他們的僕人,從花園藍色的櫸木柵欄上一躍而過。那以後,柯契亞牽著她的手,帶著她走了多遠的路呀。她那個時候非常害怕,不敢在有陌生人的地方睡覺,柯契亞就把她帶到屋外,把她抱在懷裡,哼著曲子哄她入睡。那個時候,除了柯契亞,月亮和星星是她最可信賴的朋友。

  他們其實是一樣的種子,她,還有莫力紮。

  薩努婭決定儘快教莫力紮學漢語,要不,就算他換上了乾淨的漢裝,有了充足的食物,不用趴在母羊的肚子下吮奶,也仍然是一隻飛進了賊鷗群中的軍艦鳥,百無一用,而且會受到傷害。

  要命的是,莫力紮不肯學漢語,頑強反抗。薩努婭把他送到學校,他很快從那裡跑回家。薩努婭生氣,揍莫力紮的屁股,揍過以後把他摟進懷裡,打著手勢對他說,小犢子,你不能光是哞哞地叫喚,你這樣哞哞地叫喚,誰能聽懂你的話呢?莫力紮盯著薩努婭,眼裡充滿了仇恨,不過他沒有沖她撲過來,踢她或咬她。自從他偷襲過她,並且被她摔倒在地上之後,他再也不偷襲她了。

  「你和你那個不講道理的父親一樣強。」薩努婭也瞪莫力紮。她的仇恨不比他少。她眼睛大,瞪起來比莫力紮威風許多,「你們父子倆,你們一樣的種!」

  莫力紮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膀,伸手去揉屁股。

  「好吧,」薩努婭萬般無奈地在地上坐下,那是莫力紮通常的坐法。莫力紮不肯上桌,有時候為了遷就他,他們就那樣坐在地上吃飯,「莫力紮,我也不是漢人,我從很遠的地方來,我的家鄉也有草原,也有牛羊,現在我會聽漢人的話,會和漢人說話,這樣,我就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他們也知道我想幹什麼。你現在不是烏拉蓋的小牛犢了,你得學會說話,得學會和大多數人說話,你得和我一樣,學會漢話,明白了嗎?」

  薩努婭很累,這一點莫力紮看出來了。莫力紮遲疑了一會兒,走過來,在薩努婭對面坐下,遲疑了一會兒,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沖她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薩努婭把褥子搬到陽臺上去了。她在那裡為莫力紮和自己鋪了一個暖和的窩。薩努婭躺在那裡,把手枕在腦後,瞪大了眼睛看夜空。銀河燦爛,就像草原上如網的河流,那些河流破碎了,東流一道,兩流一道,流得繁星閃爍。

  莫力紮先是警惕著,縮在角落裡一動不動,不時朝薩努婭投來一瞥。後來他困了,眼睛睜不開,慢慢挪過來,再挪過來,挪進薩努婭懷裡,拽住薩努婭的長辮子,小野獸般毛茸茸的腦袋紮進薩努婭的懷裡,很快打起了小鼾。

  7

  在遙遠的朝鮮半島,五次戰役正酣,中國軍隊各突擊集團在指定位置上向美第8集團軍發起了強大的攻擊,於1951年4月25日全力壓過三八線,佔領了汶山、東豆川、抱川、華川等地,逼近第8集團軍的「堪薩斯線」主防線。

  烏力圖古拉煩躁得很。他是帶著一股煩躁情緒參戰的。煩躁的他完全打瘋了。

  烏力圖古拉在臨津江北岸打掉了一個由土耳其和法國人組成的混成旅,撲過南岸,追上並緊緊咬住了美軍的一個營。烏力圖古拉下令咬住這支美軍,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也要把它吃掉。

  美軍的增援部隊想撕開一道口子將同伴接應走,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雙方展開了突圍和反突圍的激烈拉鋸戰。白天是美國人的天下,美國人在飛機坦克的火力掩護下往前推進兩百米;到了夜晚,擅長夜戰的烏力圖古拉再將美國人搶回兩百米。烏力圖古拉的突擊小組近似於自殺的頑強攻擊明顯取得了效果,那些反穿著棉衣的樸素的士兵熱衷於蛇形躍進、滾動和攀爬,他們爬上坦克,朝坦克裡塞手雷,或眼看著坦克就要碾碎自己的時候拉燃炸藥包上的導火索,而且幾乎沒有一個人從坦克上跳下來,或者從坦克的履帶下滾開。貼近的肉搏戰使美軍戰機無計可施,烏力圖古拉的兵表現出了太強烈的肉體親近渴望,他們甚至丟下打光了子彈的武器,抱住對手,用手摳對方的眼珠,用牙咬對手的咽喉,這種瘋狂的舉動令美國人束手無策。在潮水般呐喊著沖上來的中國人面前,美國人不得不停止射擊,放下武器,檢查懷裡那份用六國文字印刷的日內瓦國際公約組織優待戰俘的文件了。

  烏力圖古拉領著前方指揮部緊跟穿插部隊,一路馬不停蹄。烏力圖古拉乘坐一輛嘎什牌吉普,後來車的底座顛斷了,換了一輛道奇卡車,又換了一輛輕型坦克。部隊連戰數月沒有休整,烏力圖古拉好長時間沒有睡過囫圇覺。在逼近「堪薩斯線」主防線後,中朝聯合司令部下令,各突擊集團暫停攻擊。烏力圖古拉這才覺得自己的煩躁消退了不少,該歇歇了。

  天黑的時候,烏力圖古拉去前線視察。他登上一座山坡,看到一群因為過度困倦而酣睡不醒的女兵。這些女兵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地上,身邊的草叢被炮火炙燒得滿目蒼涼,不遠處的樹樁還冒著嗆人的硝煙,這使她們很像一堆新鮮的屍體。她們睡在那裡,呼嚕此起彼伏,毫無羞恥地大叉著腿,因為冬裝已經脫掉,只穿著單裝,還沒有被異性撫摩過的純潔的乳房擠落在外面,因為落上了混雜著硝煙的塵土,在灰色的天際下泛著死青蛙般的苔蘚色。

  烏力圖古拉認出她們是軍前方急救隊的。她們中間有好些來自京、津、滬,是北大、清華或者復旦大學的學生,有的還出身于富裕人家,是大家閨秀。現在,她們誰也分不出是什麼出身、什麼文化。她們都一樣。

  烏力圖古拉想到了薩努婭。那些女兵年齡和薩努婭差不多。烏力圖古拉心裡猛地躥了幾下,一股血順著小腿肚子直往上湧。他想,她怎麼樣了?她現在在幹什麼?她還好嗎?不知是不是被樹樁冒出的煙嗆住了,烏力圖古拉咳起來。他推開警衛員遞過來的水壺,在一塊被炮火翻起來的石頭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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