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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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在電話裡反反復複解釋的時候,薩努婭把臉扭過去看窗外。天色正在迅速地暗下去,讓人覺得老天得了白內障,要是不做手術,會很快看不清,而且越來越看不清。薩努婭想,這能怪誰呢?是她數錯了頭羊,讓它從她的甩石繩下溜開,走錯了方向,接下來,所有的羊兒都不聽她的差遣,它們一隻只從她的腳邊躥了過去,咩咩的,好像滾了一地的珍珠,全亂套了。 薩努婭等對方說完最後一個字,什麼也不再說。放下了電話。 4 8月底,烏力圖古拉趕到東北,立即進入東北邊防軍的組建和訓練工作。 9月15日,麥克阿瑟率美第10軍實施朝鮮半島仁川登陸作戰,攻克月尾島,攻陷仁川市,十天之後攻入漢城,切斷了朝鮮人民軍的主要後方交迎線,使人民軍在多個戰場腹背受敵。 10月19日,美軍和南韓軍攻陷平壤。 平壤淪陷的當天夜裡,鴨綠江邊細雨霏霏,陰雲如蓋,烏力圖占拉率先頭師自輯安口岸渡過鴨綠江,進入朝鮮境內。 在踏上朝鮮土地的時候,軍政治部副主任簡先民從後面趕上來,遞給烏力圖古拉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抄錄了炮兵第1師第26團5連指導員麻扶搖寫的出征詩: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中華好兒女,齊心團結緊, 抗美援朝,打敗美國野心狼。 「詩寫得好啊,寫得太好了!」簡先民激動地說。 「讓部隊加快行軍速度,」烏力圖古拉把那頁紙看了兩遍,折疊起來,揣進上衣口袋,向身邊的先頭師師長低聲下令,「揍那些狗操的王八蛋去!」 5 烏力圖古拉冒雨跨過鴨綠江的時候,薩努婭正在和烏力圖古拉的兒子莫力紮打架。 薩努婭下班回家,做好飯,叫莫力紮吃飯,叫了幾聲都沒有答應。她解下圍裙,到外面去找。莫力紮像一頭潛向岸邊的水獺,躡手躡腳地從薩努婭身後過來,往前一撲,從後面摟住她的腰,一個搏克摔,把她摔倒在地,然後叉著腰,揚揚得意地用蒙語說著什麼,大意是警告薩努婭,以後別對他指手畫腳,如果她想把日子過好,就得聽他的。 薩努婭沒有提防,人摔在地上,肚子裡一陣躁動,有些隱隱作痛。她捂著肚子,覺著沒捂出什麼異樣來,抬頭看了莫力紮一眼,從地上爬起來,走過去,把莫力紮捉住。莫力紮想掙扎,沒能掙脫,薩努婭背苞米似的,一使勁兒,把滑溜溜的水獺摔在地上。莫力紮在草原上學的搏擊技術對付不了薩努婭,齜牙咧嘴地躺在地下。薩努婭把手伸給莫力紮,拉他起來,拉起來了沒放手,背苞米似的再背住,再摔,莫力紮吭哧一下又給摔在地上。這一回,不管薩努婭怎麼伸手,莫力紮也不肯起來了。 「摔疼沒?」薩努婭護住腹部,在莫力紮面前蹲下,輕聲細語地問。 莫力紮抽搭著,眼裡噙著淚水,翻著魚眼兒,仇恨地看著薩努婭,不說話。 「當然摔疼了。我也讓你摔疼了。」薩努婭伸出手去摸莫力紮的腦袋。 莫力紮偏過腦袋躲開薩努婭的手,張嘴沖她吐了一口唾沫。 「我說過,不許沖人吐唾沫。」薩努婭不擦臉上的唾沫,盯著莫力紮。 呸!莫力紮又吐了一口。薩努婭不客氣了,也吐,呸呸呸,一連吐了好幾口。薩努婭嘴大,有力量,吐了莫力紮一臉,差點兒沒把莫力紮淹死。莫力紮看出自己不是薩努婭的對手,絕望地哭了,嗚嗚地,拿髒手胡亂揩臉。 「好了,你現在知道,你能摔人,別人也能摔你;你能吐人口水。別人也能吐你口水。沒有什麼奇怪的。」薩努婭站起來,朝屋裡走,「起來,去洗手,洗完手吃飯。」 8月份,薩努婭沒有從武漢回廣州,而是從武漢直接去了烏拉蓋草原,去那裡找莫力紮。本來她還想順便找一找格爾胡斯琴的遺骨,可那女人死得太慘,五馬分屍,不算肚子裡帶出來的零碎,整塊的就有四塊,人死以後沒人敢收屍,遺骨不知道遺落在哪一叢草棵裡。薩努姬打聽了好些地方,都沒有結果。薩努姬為這個愴然,恨恨地想,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讓人家給撕掉,英雄個啥呢!又聯想到哥哥庫切默,想男人是不是都這樣,需要女人的時候,就娶過來做老婆,當馬騎,不需要了,就讓她們去做烈士,當遺骨,隨她們的便。這樣想過,薩努婭覺得自己折騰出這麼大個動靜,還以為自己是革命的勝利者,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慶倖,結果一點兒意義也沒有,就後悔當初沒直接回廣州,而是大老遠的跑到烏拉蓋草原來。替人家收拾老婆孩子的事兒。 莫力紮倒是找到了。 孩子十一歲,瘦得像根煙熏過的牛脛骨,個頭兒比嬰兒大不了多少,正光著身子在羊群裡爬動,吭哧吭哧地和一隻羊羔爭搶母羊的奶頭。 「多難看的孩子呀,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難看的孩子!」薩努婭在心裡暗暗想,然後叫那孩子,「孩子,過來。」 孩子嘴角沾著羊糞。警覺地看薩努婭。隔著老遠,薩努婭都能聞到孩子身上馬糞和乾草酸溜溜的氣味兒。 薩努婭給牧民沙木吉爾留下一筆錢,是從武漢出來時找中南局借的。她告訴沙木吉爾,錢是烏力圖古拉讓給的,非給不可,要不就不領走孩子。烏力圖古拉當然沒說這話,是薩努婭說的。薩努婭不做忘恩負義的人,也不想烏力圖古拉做忘恩負義的人。 薩努婭和孩子在深沒膝頭的草棵和彎彎曲曲的河流中走了六天,第七天趕到通遼。在招待所一住下,薩努婭就給這個娘不顧爹不管的小東西徹徹底底地做了一次內務。她給莫力紮剃光了頭,把他按在水裡,從頭到腳涮了三遍,涮得她胳膊酸疼,從頭到腳都濕透了。 莫力紮對薩努婭非常敵視,去通遼的路上,好幾次甩下薩努婭往回跑,都讓薩努婭搶進河裡捉住,或者按倒在草棵中。薩努婭拼命給孩子解釋,告訴他,她不會把他捉住宰掉煮著吃——是他阿爸——他阿爸還活著,要她來找他,看他是不是還活著,要是活著,就把他像一顆種子似的帶回去。孩子聽不懂漢語,也聽不懂突厥語,瞪著一雙仇視的小眼睛又踢又咬,弄得薩努婭無計可施,到後來,只能捉了孩子的手,連拉帶拽地綁到通遼。一到城市,孩子蒙了頭,不知道路了,也不跑了,可他不准薩努婭碰他。薩努婭給他剃頭他拼命地躲,薩努婭給他洗澡他狠狠地咬薩努婭的手,把薩努姬累得要命。 「你有什麼好強的?你以為我喜歡你?」薩努婭氣咻咻地沖孩子揚起手裡的絲瓜瓤子,「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我才不願意碰你呢!」 莫力紮說什麼也不肯睡在薩努婭身邊,自己跑到門口,脫下圍在羞處的鹿皮圍子,往地上一鋪,身子一蜷躺在地上,一會兒就打起了小呼嚕。薩努婭坐在床頭,萬般無奈地看著地上那個不斷吧嗒著嘴的孩子,心裡恨恨地想,他怎麼就結過婚?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孩子?為什麼要有孩子?我才十九歲呢,拿這麼大個兒子怎麼辦呀? 6 薩努婭輾轉幾千里,一路風塵僕僕,帶著烏力圖古拉的兒子回到廣州。同事們都知道薩努婭結婚了,去一趟武漢就把自己給嫁掉了,又聽說她還找到並且帶回了丈夫的兒子,都跑來看,驚奇地說,呀,這麼大的兒子!莫力紮緊張得很,人縮在牆角,小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像一隻落進了羅網的小野獸,誰要走過去摸他的腦袋,他就嘶嘶地低聲咆哮著,沖誰吐唾沫。 「別吐口水,那樣不禮貌。」薩努婭皺著眉頭對孩子說,然後糾正同事,「不是我兒子,是烏力圖古拉同志的兒子。」 「烏力圖古拉是誰?那不一樣嗎?」同事們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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