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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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武漢北上的時候,烏力圖古拉很沮喪,一路上繃著臉,不說話,像誰該他半石糧賬。他還和一個師長吵了一架,罵人家是想給大象當奶媽的屎殼郎。吵過以後他先後悔,在心裡承認自己渾球,是自己仗沒有打好,衝鋒號也吹了,總攻也發起了,城池也攻下了,到打掃戰場的時候,卻沒有拿捏准,當了可恥的逃兵。 烏力圖古拉不是猶豫不決的人,可這一回,他心亂如麻,一時整理不出個頭緒。和格爾胡斯琴的婚姻沒有事先告訴薩努婭,是他不對,他對不起薩努婭,薩努婭罵他騙子,他嘴上不承認,心裡認了。只是認歸認,薩努婭當面又抹淚又拍床沿,他還是覺得臉擱不住,不肯嘴上認。所以,在武漢摔門走掉的那天晚上,他回了德明飯店。他舍不下薩努婭。多好的一個女人!讓他拿命來換他都幹,一點兒猶豫都不會有。可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薩努婭。我就是你孩子的後媽嗎?我憑什麼要當他的後媽?憑什麼要去收拾別人生下的孩子?憑什麼!他臉臊得很。他還怒氣衝衝。能怎麼樣呢?他結過婚,這是事實,有孩子,也是事實,共產黨員尊重事實,他總不能把孩子塞回他娘的肚子裡,再告訴孩子的娘,咱們不能成家過日子,因為你會死在王爺手裡,而你死後,我還得娶另外一個女人做老婆吧?他就這麼胡思亂想著,在德明飯店外面轉圈子,一圈一圈,來來回回轉悠了一夜。 烏力圖古拉費解地抬起頭,看天上。滿月,很亮。烏力圖古拉想,月亮那麼亮,又有什麼用呢?它真是浪費,怪可惜的。這麼一想,他真就惋惜地搖了搖頭。 8 薩努婭是秋天到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懷孕的。 在抗美援朝總會的號召下,大規模的募集資金和物資慰問志願軍的群眾運動在中國各地蓬勃展開。薩努婭所在部門不過十幾人,一周時間就寄出了三十封慰問信和五十多個慰問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同事噙著淚水,用大頭針刺破自己的指頭,用鮮血在卡片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鄭重地將卡片裝進慰問袋裡。卡片上寫著:親愛的志願軍同志,這是一個共青團員獻給您的毛巾和肥皂。希望您用它洗淨身上的硝煙、汗水和血水,英勇作戰,殺敵立功。如果有一天,她能有幸與英雄的您見面,那將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薩努婭不光寫了慰問信、送了慰問袋。還把家裡能湊的錢都湊了起來,和莫力紮一起,把錢送交到募捐部門。在薩努婭的慫恿下,莫力紮捉了毛筆,憋著小臉兒,一筆一畫地在募捐名冊上簽下了「莫力紮」三個字。因為這個,莫力紮興奮得大叫。 春節到來時,各級組織上門慰問志願軍家屬,薩努婭腆著出懷的肚子,不斷地接待前來慰問的人,累得差點兒沒把腰閃了。莫力紮把慰問品裝進口袋裡,到處找針線,說要縫了給阿爸寄到朝鮮去。薩努婭要莫力紮用剛學會的毛筆字給阿爸寫一封信,讓他阿爸看了高興。莫力紮找出筆墨,趴在桌上,寫兩個字歎一口氣,寫兩個字歎一口氣,寫了不到半頁紙,弄得一手一臉都是墨汁。這樣寫著寫著,他突然停下,抬頭問薩努婭,額嫫,你怎麼不給我阿爸寫信?別人都寫哪。莫力紮的話把薩努婭給問住了,問得她啞口無言。薩努婭寫了不少信,但她寫的信,都是「最敬愛的志願軍同志」,不是寫給烏力圖古拉的,不能算莫力紮說的那種信。 薩努婭一直在抵制給烏力圖古拉寫信的衝動。她無法欺騙自己,她很想念他,也很擔心他。她想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是否平安。報紙上和收音機裡每天都在報道志願軍英勇殺敵的事蹟,那些事蹟感染著全國人民,卻讓薩努婭隱隱不安。她覺得烏力圖古拉隨時都有可能成為那些事蹟中的一個名字,這讓她感到恐懼。好幾次夜裡做噩夢,她撲在烏力圖古拉燒得焦枯的屍體上,哭得淚人兒似的,被莫力紮搖晃醒,還止不住抽搭。 薩努婭無法告訴莫力紮自己為什麼不給他阿爸寫信。薩努婭恨烏力圖古拉。她恨他欺騙了她,恨他結「過」婚,還有個孩子,讓她在十九歲的時候就做了一個十一歲孩子的後媽。他過去就不是什麼好鳥,欺負得她夠嗆,這事上又欺騙了她,他簡直太壞了!她不能原諒他! 但是,莫力紮問得對,她為什麼不給他阿爸寫信呢? 那天夜裡,等莫力紮睡著,薩努婭坐到床頭,攤開信紙,開始給烏力圖古拉寫信—— 烏力圖古拉同志: 薩努婭在信紙上寫下抬頭,停下來,思忖片刻,起筆往下寫—— 工人們提出,工廠就是戰場,機器就是槍炮,多出一件產品就是增強一分殺敵力量,減少一件廢品就是消滅一個敵人。他們不斷創造出新的生產紀錄,為支持志願軍在前線的作戰做出應有的貢獻。在農業戰線上,農業勞動模範和互助組走在前面。愛國增產競賽運動蓬勃開展。大大激發了廣大農民群眾的生產積極性,今年的糧食和棉花等農作物的產量都超過了往年。這就是偉大的中國,這就是偉大的中國人民。人們都為自己的英雄在兄弟國家的作戰而深感驕傲和自豪,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 在中國人民志願軍歸國代表團的報告會上。以及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的報告會上,我們聽到了志願軍許許多多可歌可泣英勇戰鬥的光輝事蹟、朝鮮人民對中國人民深厚的感激之情,以及美帝國主義及其幫兇屠殺朝鮮人民的滔天罪行。我們受到了巨大的教育…… 薩努婭在「巨大的教育」這幾個字後猶豫了一下,再一次停下筆。她聽了聽隔壁房間傳來的莫力紮均勻的呼吸聲,然後扭過頭,朝窗外看去。 正是春意盎然的二月,夜晚的街上有一股潮乎乎的空氣,叫賣蝦米餛飩的擔子從小巷子裡挑過,還有花籃裡剩下的最後一束失去了水汽的水仙花。薩努婭看不見這些,她只能夠憑著呼吸去聞。有時候就是這樣,你看不見的東兩,只能去聞。 9 6月10日,志願軍主動撤出鐵原和金化,將聯合國軍阻止在三八線以南一線。 在三八線以北的防禦陣地上,烏力圖古拉收到了薩努婭的來信。他很激動,低頭躲過一發炮彈掀起的石塊,急不可耐地撕開信封,取出信瓤,看了一眼信的抬頭,然後貪婪地往下讀: ……在那些巨大的教育背後,肯定有一些人們不知道的事情。不光是這個國家,所有在劇烈變革時代的國家都會如此。人們會為一些崇高的目標去獻身,人們願意因此而帶來世界的解放,可是有些犧牲,是不會被大多數人知道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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