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二二


  「對了,」過了很長時間,烏力圖古拉想起什麼,生硬地把薩努婭從懷裡推開,「有件事兒。我沒給你說。事情來得太快,沒容我說,可又得說,關鍵是,現在情況變了,變了就按變了的辦。我明天就走,來不及辦,這事兒你給辦一下。」

  「什麼事兒?」薩努婭嘴離開烏力圖古拉的脖頸,撐起身子來,抹一把臉上的淚,看烏力圖古拉。

  烏力圖古拉衣衫不整地起身,赤腳去五屜櫃上打開皮箱,從皮箱裡翻出一張泛黃的紙頭,過來重新上了床,遲疑一下,把紙頭鄭重地放在薩努婭手中。

  「拿著。」

  「什麼?」

  「地址。你照這個地址,去東蒙的烏拉蓋,找一個叫沙木古爾的人,要是他不在,就找他老婆,他老婆叫額德,左手少一隻手指。你就說,科爾沁騎兵師的烏力圖古拉來領孩子了。」

  「什麼孩子?」薩努婭沒明白,再抹一把淚,抹乾淨,「誰的孩子?領孩子幹什麼?」

  「孩子哪年出生,叫什麼,他媽媽在身上給留了什麼記印,這上面都寫著。你把它背下來,別到時候弄丟了,孩子找不回來。」烏力圖占拉伸長脖子,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沫,「還能是誰的孩子,我的唄。現在我有家了,孩子不用再寄存在別人家了,領回來,咱們自己過日子。」

  「你,說什麼?」薩努婭離開烏力圖古拉的懷抱,眼瞪著,看烏力圖古拉。有一陣兒,薩努婭蒙在那兒,半天才明白過來那是怎麼回事兒,明白以後就驚呆了,「你,你結婚了?還有,還有孩子?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注意啊,我那不是結婚了,是結過婚。結過婚和結婚了不是一回事兒。」烏力圖古拉糾正薩努婭,「結婚不掛果,葉子幹吊著,那不是寡樹嗎,當然得有孩子。」

  「我是說,我是說,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結過婚?為、什、麼!」一股血湧上薩努婭的腦門兒。她差點兒沒倒下去。

  「我是打算告訴你來著。我沒打算瞞著你。不是說了嘛,事情來得太急,統共兩天時間,一天半咱倆不在一塊兒,忙著交接工作,在一塊兒的時候身邊又有人,沒說出口。」烏力圖古拉坦白說。不管原因是什麼,錯都在自己,到底自己沒在事先讓薩努婭明白,心裡愧疚,又不肯讓愧疚戰勝了,腦子一熱,紅著臉補了一句,「再說,你不是沒問嘛,你沒問,事情又過去了十幾年,女人死了。孩子也不知是死是活,告訴你幹什麼,顯擺呀。」

  他太有道理了!他太有道理了!薩努婭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床頭,顫抖著,低頭奇怪地看手中那張泛黃的小紙片。是的,她沒有問過他,的確沒有問過,她知道他是喀爾喀蒙古,苦大仇深的牧民,沒有文化,三十六歲,負過四次盲管傷、五次貫通傷、三次炸傷、一次燒傷、一次震顫傷,立過十七次戰功,挨過兩次處分,犯過無數次錯誤,脾氣暴躁,喜歡說一些諸如「讓屎殼郎給大象當奶媽」這樣莫名其妙的話,笑起來驚天動地能把屋樑震下來,柔情起來像個害羞的孩子,這些她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他結過婚,有個死去的老婆,還有個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可對她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呀!

  烏力圖古拉的前妻是家鄉女人,叫格爾胡斯琴,1942年死了,被欽察爾哈王爺的兵拴在馬後拖死的。烏力圖古拉和格爾胡斯琴生有一個兒子,叫莫力紮,戰爭時期,烏力圖古拉忙著打仗,或者被別人攆著屁股逃命,顧不上孩子,孩子託付給烏拉蓋草原上的老鄉帶。槍聲稀疏的時候,烏力圖古拉一邊在夕陽下擦拭褪去烤藍的老套筒,一邊咳嗽著吐出肺裡的硝磺,那個時候,他會想起那個能唱長調的女人,還有那個在格桑花中搖搖晃晃走來走去的孩子,滿眼淚花,心裡充滿惆悵。

  格爾胡斯琴死後,烏力圖古拉沒有再娶,一直做著鰥夫。延安時期,從前線引來整訓的不少軍隊幹部喜歡去女子大學或者延安大學門口等女學生出來散步,在散步中試探、接觸、研究並解決婚姻問題,可在那些軍隊幹部當中,從來沒有過烏力圖古拉。換句話說,烏力圖古拉屬￿延安時期少數不追女學生的幹部中的一個。關於烏力圖古拉沒有在延安解決婚姻的原因,他的老部下簡先民私下裡說過,延安棗子多,信天遊多,窯洞多,小米裡的土疙瘩多,幹部多,隨手抓一把,紅軍時期的幹部能占一多半。男女比例三百零八比一,三百零八比一呀!簡先民強調。他的意思是,就算烏力圖古拉有那個想法,僧多粥少,也輪不上烏力圖古拉追誰。

  簡先民這麼說有失公允,他在延安時期只是個小小的連級幹部,可他不光把個人問題解決了,還解決得相當出色。他的老婆方紅藤不光年輕漂亮,還是上海來的電影演員,在《大路朝天》和《桃花劫》裡扮演過角色。方紅藤至少被一打以上的幹部追過,其中不乏資格相當老的幹部,那些紅軍時期的老革命都沒有把她搞到手,卻讓簡先民給搞到了,可見三百零八比一不是必然條件,而是事在人為。

  這些都是多餘的話。事情在1950年8月,在烏力圖古拉鄭重其事地把一張泛黃的紙片交給薩努婭,要薩努婭去找他的孩子,如果孩子沒有死,還活著,就把孩子領回來,過日子,事情在這個時候,血湧腦門的薩努婭就覺得自己被徹底地欺騙了。

  「你!」薩努婭怒不可遏,哆嗦著手拍床沿,「烏力圖古拉,你是個騙子!」

  「我都說了,你不是沒問嗎?」烏力圖古拉沒有打算騙誰,就算他沒事先把結過婚的事情告訴薩努婭,那也不是他存心,讓薩努婭一罵騙子,生氣了,「你要問我還能不告訴你?我現在不都告訴你了嗎?事情已然是這樣了,我總不能讓屎殼郎給大象當奶媽,讓別人去辦這件事吧?你是我老婆,是孩子的後媽,當然得你去。」他想這還有什麼說的,「用得著這麼拍床沿嗎?」

  「我,」薩努婭嘴唇哆嗦著,又拍了兩下床沿,這回加大了力氣,把枕頭拍得跳了起來,「我就是你的後媽嗎?」說過這話之後發現自己說錯了,「我就是你孩子的後媽嗎?我憑什麼要當他的後媽?憑什麼要去收拾別人生下的孩子?憑什麼!」

  烏力圖古拉慢慢蹙起濃厚的眉頭,慢慢挺直腰杆,捏緊拳頭。屋裡很靜,薩努婭的聲音還在屋裡撞來撞去,像一隻受了驚的不肯停下來的蜂鳥。

  烏力圖古拉瞥了床上盤腿坐著的薩努婭一眼,下地,套上襯衣,系好褲帶,穿上鞋,冷冷地抓起外套,拉開門,大步走出去,咣當一聲把門撞上,門撞得回音繚繞。現在,屋裡不光有一隻受了驚的不肯停下來的蜂鳥,又多了一隻憤怒的四處亂撲的蝙蝠。

  3

  薩努婭一夜沒睡,坐在床頭委屈地流淚,守著月亮移動,等待烏力圖古拉什麼時候推門進來,一臉怒氣、一身酒氣地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

  烏力圖古拉當天夜裡並沒有踹門進屋。第二天一大早,他的警衛員輕輕敲響房門,紅著臉進來,支支吾吾地把他的行李取走了。

  薩努婭沒有去給烏力圖古拉送行。她的腳焊在床上,動彈不了。中午的時候,她下了一次床,去盥洗間,然後又窩回床上,呆呆地看著花園裡的蝴蝶無聲地飛來飛去。也許他現在還沒有走,她還來得及趕往火車站,追趕上那趟憋足了勁兒要往遠處奔的軍列。可她沒有動。一隻烏龜對奔跑中的兔子有多絕望,她對烏力圖古拉就有多絕望。不,她的絕望比這個還要深。

  天快黑的時候電話響了。突然響起的鈴聲把薩努婭嚇了一跳。她從昏睡中驚醒,從床上撐起,帶倒椅子,碰疼膝蓋,撲向電話。

  電話是中南局接待處打來的,很客氣地問薩努婭同志,要不要來個車接她去世界飯店。薩努婭好半天沒明白過來,後來才想起,世界飯店是華南局代表團落腳的地方,是她在十天的婚假結束後應該住到的地方。接待處的同志聽薩努婭在電話這頭沉默,又解釋:不是催薩努婭同志,是看看烏力圖古拉同志走了以後,薩努婭同志還需要什麼幫助;如果要搬去世界飯店,要不要來一輛車送一送;至於德明飯店這邊,薩努婭同志只需把鑰匙交出來,別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還需要什麼幫助?人都走了,需要的,什麼也沒留下,他們幫得了她什麼?薩努婭轉過頭來看看屋子。他的皮箱已經取走了,她的皮箱還在那兒,五屜櫃上還有幾個不太新鮮的水果,鏡子上趴著一隻蒼蠅,這是他們共同生活了九天半之後剩下的全部殘留物。什麼時候家裡飛進了蒼蠅?她想,然後很快為「家」這個念頭發起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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