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二〇


  「那麼。」方紅藤笑眯眯地看著薩努婭,笑眯眯地問,「你們倆,誰鬥贏了?」

  薩努婭讓方紅藤一問,給問在了那裡。她想。要說事實,她和烏力圖古拉的婚姻,最先是烏力圖古拉願意,她不願意;她不願意,最終卻由著她來願意了。烏力圖古拉想放棄都不行。等於是依了烏力圖古拉最先的願意。照這樣說,她肯定不是勝利者,勝利者是烏力圖古拉。但是,薩努婭不願意承認這樣的事實。承認了也不肯服氣。

  「這輩子才去了開頭,還沒分出勝負呢!」薩努婭沒發狠地說,「就算開頭的勝負已定,我不叫停,他就停不了。就算這輩子鬥他不過,下輩子我還和他把事情辦了,我和他接著鬥!」

  電影演員出身,兼著簡先民老婆的方紅藤說薩努婭,你要不嫁,他能把你怎麼樣,是從腰裡掏出槍來把你斃了,還是叫上兩個警衛員把你抬上床去,警衛員退下,他再收拾你?你還是被老烏的風度給迷住了,自覺自願和他鬥爭來著。

  薩努婭想了想,還真是的。要說沒有被烏力圖古拉的強盜風度迷上,沒有被他過人的力量征服,那是假話,歸根到底,自己是喜歡甚至迷戀這個鬥爭的。薩努婭這麼一想,咯咯笑了一陣,說:

  「你別說,老烏還真有風度,老烏的風度真還找不出比的來。那我就換一種說法——我和老烏的鬥爭,我們剛剛開始。」

  說「鬥爭剛剛開始」,其實是幾年以後的事情,那時薩努婭已經有了正式的家,開始正正規規地過起了日子。而在1950年,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根本來不及鬥爭。他們剛剛成家,只有十天婚假,借居在漢口一家飯店裡。他們的婚姻成了一個楷模,整個中南局和華南局都傳誦著他們傳奇般的故事,他們要接待很多領導和同事的來訪,以至於不得不一天往飯店的伙房裡跑八趟,去為剛剛忙完工作趕來祝賀的領導和同事們煮麵條。

  十天時間。不管白天要接待多少客人,他們總會在黃昏到來時掩上房門。溜出飯店,來到長江邊,坐在江堤上,看笨拙的江鷗追逐白帆,讓江風把頭髮吹得盡可能的亂。

  薩努婭信賴地依偎著烏力圖古拉,看江上漁火,輕聲唱歌給他聽。她唱的是她家鄉的歌:

  好鄰居呀,你鬧得我睡不了覺,在屋外唱什麼呢?

  ——我吃魚呢。我是一隻水獺呀。

  好鄰居呀,你鬧得我睡不了覺,在屋外唱什麼呢?

  ——我吃草呢,我是一匹駿馬呀。

  好鄰居呀,你鬧得我睡不了覺,在屋外唱什麼呢?

  ——我瘋耍呢,我是一陣風呀。

  好鄰居呀,你鬧得我睡不了覺,在屋外唱什麼呢?

  ——我想姑娘呢,我是你的心上人呀。

  薩努婭的嗓子有著紫羅蘭的甜美和夜鶯的清脆,烏力圖古拉被薩努婭的歌聲誘惑著,眼眶裡有了霧氣,把薩努婭的手捉住,心疼地捏在自己的大巴掌裡,也唱歌給薩努婭聽。他唱的是他家鄉的歌。

  旭日般升騰的是慈善和陰德,

  安詳雍容的是盛夏的萬物。

  高歌勸宴是蒼天的恩賜。

  我要永享那歡樂和幸福。

  噢,阿彥珠咳阿彥那外都哲……

  烏力圖古拉唱歌像馬兒在漫天蒼茫的雪子中嘶鳴,或者打響嚏,但他覷著駱駝眼,柔情萬狀,很是投入,歌又是自由散板的節奏,全然不似世俗歌曲的效果,讓薩努婭感動。

  薩努婭把自己的感受告訴烏力圖古拉。烏力圖古拉有些臊,不敢看薩努婭,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去摸索腳下的石子。薩努婭不幹,從烏力圖古拉大巴掌裡抽出手,去扳烏力圖古拉的臉,非要他看著她。烏力圖古拉僵硬著脖子不肯看。兩個人急赤白臉地動了一陣手,最終還是薩努婭贏了,讓不好意思的烏力圖古拉看了她,這才滿意地罷休。

  薩努婭看出來了,這時的烏力圖古拉是羞澀的,沒有世故,活像個需要人疼愛的大孩子。然後,他們離開江堤,沿著夜風沁涼的小巷往回走。

  薩努婭很快迷戀上新婚的日子,她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慶倖。薩努婭告訴烏力圖古拉,去年她在武漢時,因為負責處理外僑工作,在漢口俄國人開的朋比酒店、海軍酒店和巴黎生酒店結識了一些從事賣笑生涯的俄國女人,那些女人大多是貴族,十月革命後失去了富有的生活,流亡國外,淪為下層舞女和妓女。這次她從廣州來武漢,特地去那些地方看了看,那些俄國舞女和妓女不在了,被新政權送進了改造院。

  「你看她們幹什麼?你是革命者,和她們不一樣。」

  「要是柯契亞不帶我離開家,參加革命,我不也是窮奢極欲的貴族小姐嗎?我不也和她們一樣嗎?我真的感謝柯契亞,感謝革命。」

  「我也感謝革命。可我不感謝柯契亞。我感謝欺負我的大牧主,要不是他欺負,我也不造反了,也不鬧革命了,哪裡知道什麼叫天下公平,什麼叫解放。」

  1950年,烏力圖古拉的1950年呀!薩努婭的1950年呀!有多少像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這樣的革命者,在紅色的1950年揚眉吐氣,做了自己的主人,然後又像一片得了風雨的森林,嘗試並且野心勃勃地做了他人的主人。那是浪漫主義的森林氣候帶給他們的。黑壓壓一望無際的森林可以呼風喚雨,他們也能。他們就是在紅色的1950年,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做一個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有著什麼樣的重要意義。

  那一年,武漢三鎮至少下了二十場明媚的太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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