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九


  下屬們愣住了。不是《先有綠葉後有花》這首歌不會唱,這首歌是新歌,十分抒情,大家喜歡,是兵都會唱,只是讓唱兩百遍,唱下來得到什麼時候。那麼猶豫了片刻,人家烏力副軍長髮了話,等於是下了命令,命令不完成,不要說新娘子鬧不成,下屬的職責都沒完成,只能張嘴唱。

  烏力圖古拉根本不關心下屬們歌唱得怎麼樣,一把拽過站在那裡抿嘴笑的薩努婭,抬腿就走,邁過月季,邁過玫瑰,邁過噴泉,登堂入室,直上三樓自己的「家」,開門,再關門。

  身後的花園裡傳來下屬們急吼吼的歌聲:天上有星,水上有星。像你晶瑩的眼睛;樹上有花,地上有花。像你嬌紅的笑靨。你曾低聲告訴我:先要開花才結果;你曾高聲歌唱:先愛祖國再愛她。我高興地走上戰場,你的歌聲在我耳旁;我快樂地流浪天涯。你的微笑在我心上。先愛祖國再愛你,先有綠葉後有花。

  6

  柳桉木地板散發出森林的氣息。落地窗外,橘黃色的汽燈哧哧地在路燈杆子上響著。燃出忽明忽亮的光。偶爾,有一駕送冰塊兒的馬車響著鈴鐺駛過。附近教堂裡,唱詩班在唱最後一首感激主的歌:起初如何,今日亦然;宇宙無限。直到永遠……

  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站在屋子當中。

  烏力圖古拉看面前的薩努婭。薩努婭淡藍色的眸子在燈光下變成了淺褐色,目光朦朧,麥秸色的鬈髮似天鵝絨瓔珞,沉甸甸垂在肩頭,渾身上下潛伏著一股不肯馴服的野性,彌漫出一種自遙遠的克裡米亞半島吹拂而來的神秘種子的芬芳。她沒有穿火狐狸般大紅的布拉吉,改穿了一件非常合身的小掐腰的列寧裝。烏力圖古拉知道,不管列寧裝合不合身,那不過是冬枯夏榮的燕子草,是上天創造出來,供給羊呀牛呀馬呀啃嚼的,好讓它們活下去,變得肥美。在燕子草下面,才是溫暖的、潮濕的、富有彈性的土地,那才是他應該頂禮膜拜的新鮮而神秘的綠洲。他困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像個傻瓜似的站著,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開始他對她整個疆域的探尋和征服。

  薩努婭也看烏力圖古拉。烏力圖古拉特地去剃了個頭,刮了鬍子,換了一件牙白色的襯衫,這使他顯得有些生硬和拘束。不太像他。好在因為燠熱,襯衫領口的兩顆扣子沒有扣上,暴露出古銅色結實的胸肌,那些柔軟的胸毛沒有剃掉。這使他的野蠻和不講道理保留了下來,讓她心裡多少有些踏實。而且,她發現,他一直在緊張地咽唾沫。看她的眼神兒也緊張。要是她一看他,他會倏地把目光移開,像個害羞的孩子。這讓她有了一絲感動。

  屋外什麼地方響起一聲鳥兒的夢囈。烏力圖古拉像是被一粒子彈擊中,身子踉蹌了一下,跨出一大步,捉住薩努婭,急不可耐地去撕她的衣裳。薩努婭在烏力圖古拉撲向她的時候下意識地僵住身子,閉上眼睛,但很快的,她生氣了,越來越生氣。她把眼睛睜開,把自己打開,咬緊了牙,怒火中燒地去扒他的衣裳。兩個人就像兩頭在森林裡遭遇到的野獸,在最初充滿敵意的對視之後,急促地撲向對方。互相撕扯著,很快把對方撕光。

  現在,他們是一對真正的野獸,赤身相見了。他日光炯炯地搜索著他的對手——富有彈性的優雅長腿,執拗而充滿活力的腰肢,飽滿的乳房像一對果實充盈的糧倉,溫潤鮮嫩的皮膚在檯燈的暗光中熠熠閃光。因為優雅、執拗、充盈和溫潤不再被遮蔽,她感到羞恥,臉蛋兒憋得通紅,高傲地仰著下頦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他突然變得溫柔起來,伸出手,試探著,小心翼翼地握住她豐挺的乳房。他很快膨脹了,變成情欲飽滿的孩子,把她摁倒在初春草地般尚未萌動的地毯上,銜住她,生硬地吮吸她。

  她疼痛地叫了一聲,揚手抽了他一個耳光。她把他推開,推得遠遠的,然後,她眸子銳亮,躍身而起,氣喘吁吁地騎到他身上。壁爐裡的火開始蔓延。蒲公英爆裂開,藍色的飛絨彌漫了整座天宇。陽光被森林裡巨大的植物切割成一道道柵欄,她在那些淡藍色的柵欄中困住自己。再由絕望中掙扎出來,讓自己變成另一種柵欄,困住他。

  他由進攻變為防守,有點兒驚訝,有點兒生氣,開始反攻。撕咬她。但她的撕咬更厲害,更致命,完全讓他失去了主動。她瞪著一雙美麗無邪的大眼睛,用她撲鼻的芬芳自上而下罩住他,用她的吻套住他。窒息的甜蜜。醉醺醺的溫馨。通向死亡的激烈。渴望再生的瘋狂。她把他拉進岩漿裡,再讓他墜入冰河中,讓他喘不過氣來。

  熱血在他們體內澎湃,沿著賁張的血管和毛孔噴射而出,流向屋外漆黑的夜空。那些血越流越急,越流越多,終於流淌出天邊最初的那一抹朝霞……

  7

  在槍聲還沒有消失的1950年夏末,在漢口德托美領事街一棟法國人建造的巴洛克風格的大穹廬飯店裡,蒙古人烏力圖古拉讓美麗的韃靼女人薩努婭結束了少女時代,做了自己的老婆,並且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裡,無怨無悔地替他生兒育女,焐腳暖被窩兒。那一年,烏力圖古拉三十六歲,比十九歲的薩努婭整整大了十七歲。

  事情過去之後,薩努婭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一開始對烏力圖古拉那麼沒有好感,甚至可以說是恨著他的——怎麼就會稀裡糊塗地嫁給了他,而且聽憑擺佈,替他生養了那麼多的兒女?

  「是他身上的汗味兒和別的男人不一樣,」好友兼鄰居方紅藤好脾氣地問薩努婭,「還是他種地的方式和別的男人不一樣?」

  「沒臉沒臊。」薩努婭狠狠地打了方紅藤一巴掌。「再不一樣,不一樣成天上的露水,用康拜因種地。我能光憑這些就嫁給他?他追成那個樣子,不依不饒。我能怎麼辦,總不能把他踢開吧?」

  「他追你?」方紅藤抿著嘴吟吟地笑,笑出一副裡外都清醒的模樣。「他都放棄了,說過不再纏你,是你把人家堵住,不讓人家走。人家當眾道歉都不幹,非得把事情辦了,你等於是送上門去讓他撕咬嘛。」

  「我是想和他鬥來著。」薩努婭急赤白臉地為自己找解釋。她的確不想買他的賬,並且被他激怒了。「他這種人,自打丟下糞叉子和拴馬樁就滿世界呼風喚雨,什麼也沒有攔住他。我要不和他鬥爭,就沒人和他鬥爭,有朝一日,興許真的讓他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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