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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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滴尿液發出愉快的歌唱聲躍入茅坑,烏力圖古拉暢快地噓出一口長氣,眉開眼笑,滿意極了。他很快失去了他的戰場,被重新搬運回床上,接受檢查。那一整天,他都眉飛色舞,情緒高昂,找機會和醫生鬥嘴,說一些「在草尖上練習跳高的螞蟻」之類莫名其妙的話,而且不斷地向護士們討好,指導她們如何把他臉上和身上的死皮剝下去,好像那樣做,他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3 薩努婭那些日子疲勞極了。她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 幾天下來,薩努婭已經和傷員們很熟了。她給他們洗臉洗腳抹身子,替他們寫家信,給他們講希臘神話英雄的故事,為他們唱歌。他們喜歡她,而她心疼他們。他們拿她當一個長著和他們不一樣面孔的小妹妹,她則把他們當成自己的異族兄弟。 薩努婭成了傷員們每天最盼望見到的人。她是臨時醫院裡一顆發熱的恒星。可沒有人知道,每當夜深人靜,當傷員們都睡去的時候,薩努婭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宿舍,她會坐在床頭呆呆地發愣,默默地流淚。她一直在尋找那個只剩下一具軀幹的孩子似的士兵。她再也沒有找到他。在送進總醫院的當天夜裡,他就閉上了眼睛,永遠地安靜下來。薩努婭無法忘記他,無法忘記他那雙因為恐懼而安靜的眼睛。她開始懷念他了。 那天早上,薩努婭出門去怡和洋行辦事,在路上遇到了葛昌南和簡先民。薩努婭不認識葛昌南,卻認識簡先民。她站下來,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禮節性地和簡先民打招呼。簡先民像一隻最先看到牝鹿並且把消息報告給黑豹的黃頦杜鵑,興奮地把薩努婭介紹給葛昌南,再把葛昌南介紹給薩努婭。 「小薩同志啊,我們應該算是認識的喲。」連夜從江陵駐地風塵僕僕趕到漢口的葛昌南和薩努婭握手,意味深長地多看了她兩眼。撓了撓腦袋,並且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我們是來看望烏力師長的。」 「哦。」薩努婭不喜歡葛昌南看她的眼神,淡淡地說,往準備離去的那條路上看了看,「首長還有事嗎?我有工作,得趕時間。」 「需要我替你帶什麼話嗎?」葛昌南把手從腦袋上移下來,試探著去摸屁股,「我是說,給烏力師長。」 「不用。」薩努婭的口氣有些冷漠。她想,那頭蠻不講理的公牛?她有什麼話好帶給他的?「對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他負傷了。」 實際上,薩努婭已經離開了。她已經走出了兩步。可她一時沒有弄明白,站下,重新轉過身子,詢問地看著葛昌南,「他怎麼了?他怎麼會?」薩努婭的意思是,那是一頭橫衝直撞的公牛呀,誰會讓他負傷,誰敢讓他負傷?「他傷在哪兒?嚴重嗎?」 7月份,進入伏季的漢口熱浪滾滾,即使在法桐遮蔽的林蔭下,也能感覺到灼臉的熱氣撲面而來。 4 烏力圖古拉不是因為要在別人的攙扶下往茅坑裡撒尿而鬧著從床上起來的,是他的那些兵正在死去。 在荊門那片方圓二十一公里的土地上。313師失去了三千多名官兵,而同樣數目的官兵和烏力圖古拉一起,被送進後方總醫院和它屬下的幾座臨時醫院。烏力圖古拉從昏睡中醒來,站立著撒出他的尿之後,開始坐在輪椅上,挨著病房檢閱他的部下。送到後方總醫院的傷員,一半以上隸屬313師,烏力圖古拉等於是在檢閱他的313師!他的兵三分之一躺在這裡,昏迷著,呻吟著,嘶喊著,發著呆,或者停止了呼吸,被沮喪的醫生交給兵站部掩埋隊,登記造冊處理掉。他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被處理掉,他得去檢閱他們! 烏力圖古拉陰沉著臉,從一個病房來到另一個病房,從一個兄弟探視到另一個兄弟。他的動作越來越遲鈍,臉色越來越沉重,呼吸越來越急促。跟隨他的護士一看不對,忙問他是不是需要注射止痛藥,是不是要把他推回病房去休息。他不說話,一個字也沒有,只是把拳頭捏得哢哢直響,把腮幫子咬得肌肉直抖。 周光榮,14團一位紅軍時期參加革命的營長,喜歡使用冷兵器,即使面對全副美式裝備的對手,衝鋒時也帶著大刀。現在,他被燃燒彈燒得像一截焦炭,躺在那兒困難地呼吸著…… 楊士俊,14團7連指導員,入伍前是東北國立大學學生,能操琴棋書畫,人長得像名字一樣英俊。現在,他的臉被坦克炮彈皮削去一半,兩隻手掌炸沒了,因為嗎啡效力過後的疼痛不斷抽搐…… 杜衡,13團機槍連文書,上海滬華公司三少爺,兩年前還不相信人可以徒步走上五華里,除了本幫菜和家裡印度廚子做的兩餐,看什麼都像豬食。現在,他沒有知覺地裹在厚厚的繃帶裡,一個勁兒地說胡話:水,給我水…… 吳二毛,師警衛營班長,一個靦腆的陝西兵,整風教育時一上臺就哭,一直哭到下臺,沒事的時候老喜歡問烏力圖古拉:首長,革命勝利後,餓(我)家能不能分到一頭油(牛)?現在,他的脊樑斷了,胸部以下沒有了知覺,兩條腿正在迅速地壞死…… 烏力圖古拉看著那些失去了健壯和完整軀體的年輕人,他們的肢體或身體中的某一部分此刻已經離開他們,被隨便掩埋在哪一片荒野下,覆蓋它們的泥土上,正在飛快地生長出茂密的喜食腐肉的鹿蹄草和扶郎花。 烏力圖古拉被推回自己的病房。在病房門口,一雙手指纖長的手換下了男護理員的手,將輪椅推到床前。幾個護士上來,把烏力圖古拉小心地移回到床上,讓他躺下。 烏力圖古拉皺了皺眉頭,奇怪地看著薩努婭,看著那個美麗的、穿著一身乾淨得沒有一道皺褶軍裝的薩努婭,一副茫然的神色。他不明白她怎麼會在這兒,不明白她憑什麼是軍人。她不是南下幹部先遣團的人嗎?該南下就南下,該幹部就幹部,鳥在天,魚在水。她在這兒幹什麼?他甚至忘了他對她說過的那些話,比如他們「合適」,比如等他回來他們就把事情「辦了」。 「你在這兒幹什麼?」 「來看您。」 「看我怎麼爛掉?」 「什麼?」 「不是有人爛掉了嗎?」 「為什麼說這種話?」 「你想聽什麼?」 「您心情不好,我能理解。」 「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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