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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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黃金時代的傳說 1 淩晨兩點多鐘,薩努婭突然在風雨中醒過來。 薩努婭惴惴不安,怎麼都無法在風雨交加的這個淩晨再度入睡。她躺在那兒胡思亂想,從已經去了南京的哥哥,想到革命的愛情觀,再從陌生的愛情,想到哥哥對她說的話:蒙昧而固執的中國人,不值得你愛。就像在黑夜中,荒原上有一叢灌木被雷電點燃了,薩努婭突然想到了烏力圖古拉。那個頭髮硬得像獅子鬃毛的解放軍師長,那頭自以為品種優良因此蠻橫不講理的公牛,那個不但污辱了人。而且損壞了人民財產的破壞分子,他現在在哪兒? 薩努婭心裡驀然一動,一股早已消失的怨氣油然而生。她怎麼會把他給忘了?他是誰?他是打哪兒鑽出來的?他有什麼資格對她和她的家庭指手畫腳?他有什麼理由污辱了人就溜之大吉?他弄了一套「合適」的理論出來,強詞奪理,還發火,還摔門,到底是什麼意思? 薩努婭躺在那兒,屋外是風雨交加中漸次來臨的黎明,她想著那頭可恨的公牛,想著那些嗶剝燃燒的惱人的問題,再也回不到夢中。最大的問題是,他現在在哪兒?他說他揍完了那些不要臉的傢伙就回來,他揍完了嗎?他說話算不算話?他什麼時候回來? 南下幹部先遣團的大部分團員在武漢分配了工作,去軍隊、軍管會、政府機關、工廠、學校或者農村,還有的去了周邊幾個剛解放的城市,在那裡開始了他們嶄新的工作和生活。薩努婭一直沒有拿到派遣通知。不是沒有人要她,是每一個地方都想要她,都希望她這條小溪流去他們的森林、平原、峽谷和盆地。對列寧同志創建的、斯大林同志領導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無限景仰和嚮往,使來自蘇維埃加盟共和國的薩努婭成了新政權的明星,好像她就是斯大林同志的女兒,只要她在,人們就可以把自己從事的工作和斯大林同志乃至整個共產主義運動緊密地聯繫起來。薩努婭被借調到各個部門。她熱情、執著、忘我、不怕困難;她美麗、年輕、開朗、大方,這使她成為革命隊伍中最受歡迎的人。她為這個而驕傲,同時也為這個而焦急。她希望自己成為被人民需要的那些人中的一個,能夠為人民奉獻一切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但什麼時候才是人民需要的關鍵時刻呢,她困惑不解。所以,當華中軍區兵站部到漢口特四區劉家祺路來號房子,為後方總醫院擴充病房時,薩努婭就覺得找到了機會。作為先遣團留守處負責人,薩努婭找到兵站部負責人,告訴他,先遣團的團員大部分已經分配離團,只留下幾名留守團員,先遣團可以騰出一批房子讓兵站部使用。隨後,薩努婭就領著留守團員打掃房間、佈置病房,滿懷激情地迎接新的工作。 薩努婭沒有想到,她的欣喜和辛勞迎來的會是這樣一種情況——上百輛散發著撲鼻血腥味的卡車一輛接一輛駛來,擁擠在特四區後方總醫院附近,把幾條街道全都給堵住了。兵站部和總醫院的人跑來跑去,大聲吆喝著,警備區和公安局封鎖了附近的街道,禁止市民往來,整個特四區充盈著難聞的汗味和大小便發酵的味道。從車上往下抬傷員,足足用了兩天,抬下的傷員有兩千多。傷員中有的完全沒有了知覺,有的痛苦地呻吟著,有的大聲叱駡著,有的默默哭泣著,有的神經質地叫著不知誰的名字,有的呆呆地看著陰暗的天空…… 據說,這只是從前線送下來的傷員中的一部分,更多傷勢較輕的傷員已經疏散到了武昌、漢陽和孝感。 薩努婭幫助醫護人員把重傷員從車上抬下來。那些重傷員完全沒有了樣子——胳膊被炮彈炸飛,露出參差不齊的骨碴兒;腿被手榴彈轟得只連著一層皮,像是沒發育好的嬰兒躺在身體一旁;肚子被機槍子彈打成了爛篩子,花花綠綠的腸子流出一大團;生殖器連同寶貴的膀胱被坦克機槍一塊兒打掉,下身露出巨大的空洞;脊樑被炮彈掀起的石頭砸碎成好幾截,擔架一搖晃身子就左右亂擺…… 薩努婭盡可能地不去看他們,不去看那些面目全非的肢體和器官。她滿身大汗,腦子裡一片空白,盡可能地憋住呼吸,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敢想。 薩努婭和兩名護士把一名士兵從車上抬下來。那名士兵看起來非常年輕,還是個孩子,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在所有的傷員中,是最安靜的一個。薩努婭看出來,他的目光中有一種害怕說出什麼來的恐懼。她沖他感激地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她只是想,她應該感激他,感激他沒有呻吟、叱駡、哭泣、嘶喊和左右亂擺;感激他和她一樣。也有恐懼。 擔架離開卡車,風掀起蓋在孩子似的士兵身上的被單。薩努婭驚呆了——孩子似的士兵沒有了手臂,沒有了兩腿,只剩下一具光光的軀幹! 一股熱流從薩努婭的胃裡洶湧而上,她放下擔架,沖到一邊,大口大口嘔吐起來,直到把腸胃裡所有的東西都吐乾淨。 2 薩努婭沒有看見烏力圖古拉。作為宜沙戰役職務最高的掛彩者,烏力圖古拉被單獨送往後方總醫院。 烏力圖古拉一直在昏睡,整整兩天兩夜都昏然不醒。第三天,他醒過來,堅持要下床撒尿。 「我撒尿,不吃飯,把你的飯碗拿開。」 「首長,這不是飯碗,是小便盆。醫生不許您下床。」 「丫頭,別把他的腳揣進你的口袋裡。」 「您說什麼。首長?」 「不是大夫撒尿,是我。我自己決定自己。」 「首長,如果您害臊,我可以換一個男同志來,您不能下床。」 「我要什麼男同志?我不管他們,我管我自己。」 烏力圖古拉根本不在乎他的震顫傷有多嚴重,他全身的骨骼以及肝腸肚肺還在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是不是因為隨便動彈了就會誘發不可收拾的臟器問題。他只是固執地要從床上下來,站在地上,自己扶著家什,往隨便什麼容器裡撒出驕傲的尿。這個要求有點兒古怪,但並不過分。而且看起來根本由不得商量。醫生權衡再三做出決定,答應烏力圖古拉的要求,但事先必須在他身上綁好夾板,以防止骨骼移位和內臟剝離,同時由三個身體健壯的男同志把他抬進出恭之地,再把他豎起來,架住,任他信馬由韁。 一股黃色的尿湯威風凜凜,筆直地刺射出,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撞得水花四濺,至少兩分鐘沒有斷流。三個小夥子被撲面而來的熱浪沖得一怵,眼睛立刻睜不開,直流淚水。他們誰也沒有見過如此猖狂恣肆的激流,誰也沒有想到,本來屬洪水性質的季節河,怎麼可以氾濫成無休無止的永久性河流?這讓他們大驚失色,同時暗自愧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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