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二


  「如果您不想看到我,我可以離開。」

  「那還待在這兒幹什麼?閑著沒事兒,幫著多挖兩個坑兒,埋我不埋我,終歸是填人進去,做點兒正經事兒,別抄著手到處閒逛。」

  薩努婭已經領教過烏力圖古拉的蠻不講理,現在她再次領教了。但是,這一次她不想和他計較——不想和一隻在火陣中失去了太多工蜂的蜂王計較。在來蘇兒味濃烈的病房裡,她看到了他巨大而徒勞的痛苦和憂傷,觸摸到了他隱藏在高大軀體裡的脆弱。她想,他並不是一頭橫衝直撞的公牛,至少不全是。

  「他們是革命的功臣。人民將永遠記住他們。」她在他身邊坐下,動情地看著他。

  「狗屎。」他煩躁地撕掉繃帶,困難地除去胳膊上的夾板,把它們丟開。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拿不准,有些猶豫。

  「死了。爛掉了。明白了?他們該是爹,該是爺爺和祖宗!明白了?」他怒氣衝衝地沖她喊。

  他的絕望讓她不寒而慄。她想,他到底經歷了多少地獄的劫難,才變得這樣狂躁和倔強?她被他的絕望激勵起來,想要戰勝他的絕望,就像喜歡雨水的白蓬草要戰勝森林的覆蓋一樣,「我知道您的心情,首長同志。沒有誰想看見自己的同志犧牲。可他們是為一個新鮮的共和國的誕生犧牲的。」她想,她得把一件事情說破,一件事情說破就沒有什麼了。

  「新鮮嗎?它有多新鮮?死了,爛了,它有多新鮮?殘了斷了呢?沒胳膊沒腿呢?」他怒氣衝衝,好像是她讓事情弄成這樣的。

  「人民會照顧他們的英雄。人民會把他們當成英勇的兒子,善待他們。」

  「是嗎?照顧嗎?真不錯!那麼,告訴我,你是誰?」他嘲笑地盯著她。

  「革命者薩努婭。薩雷·薩努婭。」她說,驕傲地挺起胸脯,仰起下頦兒。

  「很好,很好,你真是一個好女人!我們這些大男人讓你們這些娘兒們照顧!哈,真是好心腸,這個人民的勝利真不賴!」現在他更過分了,他差不多就是在糟蹋自己,「爛掉真他媽的不賴!」

  薩努婭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仰起下頦兒,乳峰高聳,極度憎恨地看著面前這頭可惡的不肯讓人撫慰的公牛。可是,這樣做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她沒有戰勝他,戰勝不了他。對於「爛掉」這個詞,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突然有一種鑽心的疼痛,淚水順著她美麗的面頰撲簌簌地往下流。她不想讓他看見這個,迅速地轉過身,快步走出病房。

  一直忙碌到下半夜,薩努婭才回到宿舍,疲倦地洗了把臉,上了床,取過一本書,想接著往下看,可心緒不寧,翻了好幾頁,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她索性閉了燈,縮進被單裡,拉過被單,掩住下頦兒,在透窗而入的藍色月光中呆呆地發愣。她想,她和烏力圖古拉見第一面就吵架,和他分手後再見面,兩個人又吵;如果說第一次是因為她不能接受他的「合適」理論、反感他的蠻不講理,那麼這一次呢,又是因為什麼?是什麼讓她不能接受他?難道他們就像兩隻來自不同群落的長犄羊,非得用掐架這種方式見面不可?

  薩努婭這麼想著,突然想起來,她去看望烏力圖古拉,她是為看望他去的,可自始至終,他倆都在掐架,唯獨沒有提到他的傷勢。

  5

  夏天過去後,薩努婭接到派遣通知。她被派往剛解放的廣州,去那裡工作。

  自從烏力圖古拉拿「爛掉」這個詞來嘲笑她,讓她對他的探望成了她的再度受辱,她有兩個多月沒有見到他了。她為什麼要惹這個不愉快呢?為什麼要自取其辱?她從來沒有欠過他什麼,現在也不欠。現在她只是對他更加地憎恨。既然他不肯接受她的關心,她也就沒有必要再理會他,讓他痛痛快快地去「爛掉」好了。因為這個決定,薩努婭心裡有了說不出的輕鬆。

  薩努婭的工作很忙。這兩個多月,她每天都是深夜才回到住地,第二天淩晨再從那裡離去。夜裡是醫院往外拖死屍的時候,傷員都睡了,街上沒有行人,這個時候把咽了氣的士兵拖走,可以照顧一下其他傷員的情緒。薩努婭遇到過好幾次拖死屍的場面,總是同一輛蒙了帆布的卡車停在醫院門口,幾個兵站部的士兵進進出出,把幾具或十幾具已經開始僵硬的屍體搬上車,再把車開走。

  薩努婭不知該怎麼安慰那些在傷殘中痛苦掙扎的異族兄弟,不知能為他們做些什麼。薩努婭心裡很疼,老有一種虧欠了誰的感覺。

  葛昌南來醫院探望烏力圖古拉的時候,順道看望了薩努婭一次。

  「就在隔壁,抬腳就過來了。」削肩書生葛昌南這段時間單打獨鬥,忙得腳丫子朝天,痔瘡犯得更厲害,老是噝噝地抽涼氣,因此垂頭喪氣,「沒了老烏,313師就是重建也沒意義。散黃的蛋,有什麼意思?」葛昌南臉色蒼白。看看堆在薩努婭床頭的書,露出羡慕的神色,「財主啊,倉滿囤滿。革命的起因嘛,不平等。所以說,要均田地,也要均書。」葛昌南自嘲地笑笑,想起什麼,「老烏沒找你借書?不會吧?他這人,虛榮心強,拿文化當臉,可愛看書了。可誰都不愛借給他。他那雙鐵耙子似的手,費書,書到他手上,跟啃過似的。」

  「他看什麼書?」薩努埡想像著,書要讀成怎樣的貪婪,才跟啃過似的。

  「這個嘛,不一定。《三國志》,《七俠五義》什麼的。」葛昌南有些窘,撓了撓頭,看薩努婭在那兒淡淡地笑,立刻警覺,撇開了書的問題,「可313師的兵愛他。你沒有見過老烏走在路上的時候那些兵拿什麼眼神兒看他,跟兒子看爹似的,眼裡汪著淚,恨不得為他死了才好。」一說起這個葛昌南就來情緒,臉上帶著不滿,「我費九牛二虎之力,嘴說爛了,他往那兒吧嗒吧嗒走一圈,唾沫星子沒費一粒,人就給他勾走了魂兒。所以說,和他搭檔,沒勁兒。他還老愛吧嗒,槍一響,人就抽筋,往前直躥,拉都拉不住。你想呀,老和兵泡在一起,要倒一塊兒倒,兵能不拿他當爹?」

  薩努婭想像著,烏力圖古拉昂首闊步從兵面前走過的樣子,還有摟著槍撞開兵往前沖的樣子。吧嗒吧嗒。橫衝直撞。蠻不講理。他那個時候是不是惡毒的?他的兵要怎樣加快速度跳躍著往前撲才能跟上他?薩努婭想不出來。也許她真的虧欠了他們,那些不願意讓娘兒們幫助的男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薩努婭有些不安,於是,在接到派遣通知起程去廣州報到之前,薩努婭決定把個人的憎惡和屈辱放到一邊,再去看望一下烏力圖古拉。不管怎麼樣,他們在革命的洪流中相遇了,他們是同一條河流裡的浪花,不該有芥蒂。再看望他一次,最後一次,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他們不是爹和兒子的關係,不用吧嗒吧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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