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烏力圖古拉聽14團團長在電話裡支支吾吾地報告,說特務營開了槍,沒沖著人打,是威脅,打天上的雲彩了,領事夫人揚言要給在香港的丈夫打電話,讓丈夫派皇家海軍來報復中共。領事夫人這話是當著14團團長的面說的,當然,說這話的工夫,領事夫人已經穿戴整齊,沒有光著身子。

  「吳大個兒,你少給我來這一套,」烏力圖古拉對著電話聽筒說,「你的人踹人家的門了吧,你自己也看見光屁股女人,眼睛沒拔出來吧。你說你這種德行,打就打。打雲彩幹什麼,有本事你果斷點兒,你乾淨徹底全部消滅之呀。告訴你,別說雲彩是中國的雲彩,皇家不皇家,他人在我的馬廄裡,道理由不得他說,得我說,就算他搶先說了,我也得給他改過來。我還真給他改了。特三區的江面上,剛才鬼子的炮艇撞沉了工兵團兩艘船,我已經下令,先奉還兩千發重機槍子彈,狗操的要不開溜,就改師炮兵上,讓他喂江裡的鯝魚去!聽明白了?聽明白了該幹嗎幹嗎,別沒事兒老說光屁股女人,晦氣。」烏力圖古拉說罷,也不管對方還有話沒話,哢嚓一下撂了電話,想了想,回頭問葛昌南,「老薄荷,鯝魚長什麼樣兒,有刺沒刺?」

  葛昌南削肩膀,臉色蒼白,走路外八字,讀過幾年私塾,眼睛有點兒近視,老覷著,書生一個。這種人,理論和實踐都占著,在軍隊裡是厲害角色,屬￿狼群中瘸腿瞎眼站在後面支著兒的那一類。葛昌南不理烏力圖古拉魚的話,以師黨委的名義決定:烏力圖古拉胳膊壞了,行動不便,代替自己去參加祝捷大會,自己則替烏力圖古拉去接管國民黨市政府和兵營要塞。

  烏力圖古拉表面上得服從師黨委的決定,可到底心有不甘,當著葛昌南的面,在電話裡高門大嗓地向接管部隊各團團長訓話:部隊進入市區後,駐紮在指定兵營裡,不得往公共機關、廟宇、祠堂、公所、會館裡鑽;要像愛護自己的卵子一樣愛護公共建築和家具設備;不許隨便放槍,驚嚇人民;不許接受人民的慰勞,一個雞蛋一粒棗也不許吃,誰吃了扒開嘴讓他吐出來;大車不得入城,必須運送彈藥糧食入城者,禁止在樹上拴牲口,牲口糞便隨手抓起,帶回郊外丟掉;不許上街亂跑,執行任務上街者,步子要小,胳膊別甩過脖子,見人立正行軍禮,包括三歲大的孩子;在公共場所不許大聲喧嘩,理髮、洗澡還有乘坐公共電汽車,必須照章購票……烏力圖古拉一口氣說了幾十個不許,說得嗓子順暢了,痛快了,這才甩手榴彈似的撂下電話,放葛昌南去替自己耍威風。

  「老烏,你還忘了一條,」葛昌南陰裡陰氣地笑,「部隊在城裡待不了兩天,所以說,幹部家屬別急著往城裡趕,趕來也睡不上兩宿,反倒上火。」

  「愛睡不睡。」烏力圖古拉齜牙咧嘴地彎了受傷的胳膊往下扒衣裳,把自己扒得一絲不掛。他光著身子,挺著結實的胸脯和傲岸的陰莖,站在漢口江漢關三菱洋行臨時指揮部高大的穹頂下,眯縫著眼睛,仰了腦袋,饒有興趣地看著掛在牆上的一幅油畫。

  那油畫的名字叫做《維納斯、丘比特、罪惡與時間》。烏力圖古拉不認識畫中的人物——維納斯和她的兒子丘比特,他感興趣的是畫上丘比特捉住維納斯乳房親吻的情景。烏力圖古拉心裡想,才多大一點兒的娃娃,就光著屁股和風騷娘兒們幹上了,還有規矩沒有呀!

  烏力圖古拉這麼想著,快活地搖晃了一下大腦袋,由洋行進口部一名買辦領著,赤腳劈啪地踩著卡拉拉大理石,進了巨大的盥洗間。他吊著受傷的胳膊,把自己痛痛快快地洗涮了一遍,仰著腦袋灌足自來水,靠牆單手拿了一個大頂,空出肚子裡的水。連同滿肚子的汙物,再哼著不著調的曲子,對著整面牆的大鏡子愉快地刮了鬍子。然後光著身子赤腳劈啪地出了盥洗間。由警衛員伺候著,換上一身彆扭的新軍裝,紮上腰帶,出了門。

  3

  烏力圖古拉趕到祝捷大會現場,被人領著上了主席臺。那個時候,鑼鼓震耳欲聾,鞭炮鋪天蓋地,口號熱烈無比。紅紅綠綠的傳單一個勁兒地往頭上落,拍都沒法兒拍淨。烏力圖古拉春風得意啊,一張棱角分明的大臉笑得稀爛。他看坐在前面兩排那些油光水滑的各界人士,再看還沒來得及消卻一臉菜色的華中局頭頭兒們,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些頭頭們和自己一樣,是一群遭過老罪的騾子,如今讓各界人士給捆住了,要硬往身上貼肉,好讓他們儘快地長出肥膘來。烏力圖古拉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他從騾子們身上收回視線,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拿大巴掌扇著風,端起桌上的茶杯,美滋滋地喝起了茉莉花茶。正喝得痛快,一隻紅頦歌鶇在什麼地方脆脆地叫了一聲,那叫聲清流似的劃開他的腦門,他渾身一激靈,讓滾燙的茶水燙了一下,茶水噙在嘴裡沒咽下去,手中的茶缸子僵在那兒,伸長了脖頸向臺上看去。

  臺上站著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那姑娘一看就不是漢人,深凹眼眶,寶石藍眸子,高拔鼻樑,鮮紅嘴唇,褐色皮膚;她挺著小胸脯,揮著小手,激情洋溢地站在臺上發言,那個生動鮮活,把烏力圖古拉整個兒給看傻了。

  就像在一群犍牛中看見了一匹雪白的駿馬,烏力圖古拉眼睛刷地一亮,一伸脖子,咽下嘴裡的茶水,茶杯沒放下,扭頭就去找師政治部主任簡先民,壓低聲音給簡先民佈置任務:調查一下,正講話的姑娘什麼名字、多大、什麼出身、有沒有對象,調查結果立即報上來。

  簡先民從東北起就跟隨烏力圖古拉,是烏力圖古拉的老部下,人很精明,知道從哪兒下手。祝捷大會沒開完,他就氣喘吁吁來向烏力圖古拉報告:薩雷·薩努婭,克裡米亞韃靼人,1930年出生,現年十八歲,家庭出身大地主。衛國戰爭結束後,蘇聯政府把五十萬克裡米亞韃靼人遷徙至中亞,薩雷家族也被驅趕到柯爾克孜。薩雷·薩努婭本人不是地主,十歲時逃離反動家庭,隨在第三國際工作的哥哥、職業革命家薩雷·庫切默沿伊塞克湖東進,先到霍城,後到烏魯木齊,在上海和南京各生活了半年,然後被送往延安國際共產主義學校學習,在延安東方大學和莫斯科遠東大學讀過書,遠東大學畢業後回到中國,正逢解放大軍揮師南下,她隨幹部總團南下先遣團進入武漢,現任南下幹部先遣團支隊長。中國同志不習慣叫全名,都叫她薩努婭。或者小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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