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簡先民不愧為老政工,外調細目做得好,連人家哥哥的事情都問清楚了。連人家到中國來的時候走的哪條線路都摸清楚了,可偏偏不說薩努婭是不是成家了、有沒有對象,把烏力圖古拉急得差點兒沒上火。烏力圖古拉說簡先民,別的先打住,讀沒讀書往後放,全名兒叫什麼也不礙事兒,先說她成家沒有,要沒成,現在有對象沒有。簡先民這才不緊不慢把最重要的情況說了:薩努婭沒成家,不但沒成,連對象都沒有。年齡小是一個原因,生活動盪也是一個原因。最主要的原因,人家是「國際」同志,政策上有約束,生活上有限制,即使有人動了躍馬橫槍的心思,前後左右一思量,最終覺得困難不小,也就知難而退,放棄了,組織上找不到相應對策,一時也幫不上什麼忙。

  「十八了,小什麼?放在我那家鄉,該抱第三個娃了。」烏力圖古拉咧開嘴開心地笑,笑過傴下高大的身子,撅著屁股認真地給簡先民上歷史課,「國際同志也是人,也得嫁人過日子,對不對?往上數幾百年,我祖先也是國際同志,我祖先比我威風,馬蹄所到之處,克什米爾女人也娶過,波斯女人也娶過,誰約束住了?要說韃靼,我烏力圖古拉也算一個——喀爾喀蒙古,和她那韃靼同一粒種子,別人知難而退。我偏迎著困難上,我和薩……她叫薩什麼?我倆的事兒,我給出對策,用不著組織上操心。」

  4

  祝捷大會一結束,烏力圖古拉就讓簡先民去先遣團,把薩雷·薩努婭同志接到了三菱洋行師指揮部。

  烏力圖古拉請薩努婭同志坐,請薩努婭同志喝美國咖啡,吃美國餅乾,然後把傷著的那只胳膊彎進懷裡。做成一個有力的支臂,再把沒受傷的那只胳膊伸出去,伸牢固了,攤出一隻蒲扇似的大巴掌。

  「親愛的薩雷·薩努婭同志,第一呢,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對吧。第二呢,你是柯爾克孜大地主的女兒,我是科爾沁草原窮牧民的兒子,對吧。」烏力圖古拉把攤出去的那只大巴掌收起來,捏緊,捏成一個拳頭,用力在空中一揮,豪情萬丈地對薩努婭說,「薩雷·薩努婭同志,我看我倆合適!」

  自打進了三菱洋行,從看見烏力圖古拉的第一眼起,薩努婭就一直埋著腦袋,盯著自己腳下的皮鞋和花邊布襪子,沒敢再抬頭看他。之所以這樣,不是薩努婭膽子小,也不是她害羞,是她一看見烏力圖古拉那張被土疙瘩擦傷的大花臉就想笑,一看見烏力圖古拉齜牙咧嘴地往懷裡窩胳膊就想笑。直到聽烏力圖古拉說起男人女人的事,薩努婭一時沒弄明白,就不能不抬眼看烏力圖古拉了。

  「師長同志,」薩努婭瞪了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烏力圖古拉。「您說什麼呀?我倆合適什麼,師長同志?」

  「什麼合適什麼?」烏力圖古拉瞪著一對天真無邪的駱駝眼,比薩努婭更不明白地看著薩努婭,「我說親愛的薩努婭,我不都說了嘛,女人和男人,大地主和窮牧民,克裡米亞和科爾沁,一對兒唄,而且是棋逢對手的一對兒,激烈的一對兒,我是說,這個合適!」

  薩努婭愣住了,也弄明白了,人家師長同志說「一對兒」,那是求婚來著,明白過來的薩努婭根本就來不及害羞,她被烏力圖古拉的那個不講道理的「合適」理論弄得很不高興,同時對烏力圖古拉用不屑的口氣提到她的家庭出身十分反感。他怎麼不說鬥爭的一對兒?他該說鬥爭的一對兒才對。

  「師長同志,您不應該這麼對我說話。」薩努婭生氣地對烏力圖古拉說,「我十歲那年就和家庭決裂了,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參加中國革命的偉大事業。要是犧牲了,也是一個白求恩;毛主席要是知道了,也會寫一篇《紀念薩努婭》。我是革命者,您應該尊重我。而不是在這兒給我提什麼大地主的事兒。」

  「你怎麼不是革命者?你當然是革命者。我怎麼不尊重你?我當然尊重你。我說大地主的事兒,難道不是尊重?那就是尊重,是對歷史的尊重。」他伸出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把薩努婭端在手裡的咖啡杯奪下來,放在桌子上,向她做了個執韁上馬的手勢,「現在,你打馬回營,回去收拾收拾,咱們國際團結、民族團結、入城式和婚禮一塊兒辦。咱們把團結加得強強的,這樣。戰果也有了,熱鬧也有了。意義也有了,什麼尊重沒有?」

  美麗的韃靼女人薩努婭十歲來到中國,長到十八歲,這期間她遇到過多少麻煩呀,遇到過多少不講道理的中國同志呀,可她還沒有遇到過像烏力圖古拉這樣蠻不講理到這個份兒上的。烏力圖古拉不是不講理,他是自成道理,而且理直氣壯,他能把方的說成圓的,把事情繞得讓人沒有辦法不糊塗。薩努婭被這樣的烏力圖古拉氣得直哆嗦,恨不得撲上去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您要是覺得大地主威風,您娶我爹去,您尊重他去!」薩努婭沖著烏力圖古拉尖叫道。

  「我娶你爹幹什麼?」烏力圖古拉又瞪起駱駝眼看著薩努婭,一副不明白的樣子,「大老遠的,隔山隔水,我又不會說突厥話,犯不著。」

  薩努婭氣得差點兒當場吐血。現在,她再也不覺得烏力圖古拉那張被土疙瘩擦傷的大花臉有什麼好笑了。她盯著烏力圖古拉那張切割得棱角分明的臉,冷笑著質問:

  「您,您有多壞?告訴我,您有多壞?」

  「你看你,小薩,你看你,沉不住氣了吧,白國際一場了吧。」烏力圖古拉真的被薩努婭的話給逗樂了,仰了腦袋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轟隆隆的,天花板直打顫,偌大的花枝燈在兩個人的頭頂上晃晃悠悠。然後,他伸出受過傷的胳膊,再換了沒受傷的胳膊,扣扳機似的指點著薩努婭,「我壞不壞的,你不和我過日子,光憑我說怎麼行,那不是放任自流嗎?你順著小溪流找大河,踩著鐙子上馬背,你得親自實踐,這個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你這個城市工作隊副隊長是怎麼當的?真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烏力圖古拉對薩努婭的惱怒和敵視一點兒也不介意。說過薩努婭太有意思的話之後,他不再和薩努婭鬥嘴,地動山搖地起身,把薩努婭半送半攆地趕出了三菱洋行,回過頭來吩咐簡先民,讓他替自己打個結婚報告。準備迎娶國際女同志薩雷·薩努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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