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烏雲說罷,就拿出一冊阿瑟·因佩拉托雷寫的《太平洋戰爭》來,開始為關山林讀書。這是他們每日的功課。自從關山林眼底出血後,烏雲就禁止他讀書,一定得等他眼疾痊癒後才可以,關山林先憋了幾天,實在憋不住,就嚷著抗議,說烏雲是納粹專制,還威脅說要絕食。烏雲自然要鐵定地堅持原則,就選擇了這種讀書的辦法,由烏雲讀給關山林聽,關山林若有什麼心得也由烏雲代為在書上做眉批,每天讀兩小時。烏雲打開書,找到上次讀到的地方,繼續往下讀。烏雲的嗓子很好,聲音不高,速度不快,有一種夢幻的感覺,關山林很愛聽,烏雲一讀,關山林就安靜了,不聲不響地躺在那裡閉著眼聽。入冬了,醫院裡燒著暖氣,鍋爐房嗡嗡地把蒸氣往每個房間裡送,暖氣管裡時而有汩汩的水流聲,仿佛那裡面藏著一條正在解凍的山泉,房間裡暖洋洋的,讓人有一種睡意,假使沒有烏雲娓娓的讀書聲和翻動書頁的聲音,安靜得就像天堂。

  烏雲這麼讀著,慢慢地沒了關山林充滿激情的評判聲,先沒在意,又讀了一陣,讀到美軍收復班塞島一段,就覺情況有些不對,放下書一看,關山林已躺在那裡睡著了,微微地還發出呼嚕聲。烏雲笑著搖搖頭,放下書,把毯子輕輕扯開替關山林蓋住,這才覺得坐了那麼半天,已經腰酸背痛了,兩條腿也在隱隱作疼,烏雲就想站起來鬆弛一下筋骨,還沒站起來,關山林的呼嚕聲停了,人也睜開了眼,說,怎麼停下來了?怎麼不讀了?烏雲說,你睡著了。關山林大聲說,誰說我睡著了?我沒睡,我在聽!烏雲說,還要繼續讀嗎?關山林說,讀!烏雲就重又坐下,拿起書,打開,再讀。這回關山林沒再睡,眼睛瞪得大大的,精神頭十足,一邊聽一邊做些點評,有時言簡意賅幾句話,有時轟轟烈烈一大通,這麼讀了兩個鐘頭,醫生進來查房,照例量血壓,問問情況,再看著服了藥,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

  晚飯是朱媽送來的,牛肉餃子和小米粥。烏雲招呼關山林吃飯,自己也陪他一塊吃。關山林胃口不錯,吃了二十個餃子,還喝了一大碗小米粥。烏雲胃口有些堵,只勉強吃了四個餃子,喝了幾口粥,剩下的,就要朱媽拿回家去了。

  晚飯吃過,關山林要看新聞聯播和本地新聞節目,新聞看完,烏雲替他洗完腳臉,就準備睡覺。烏雲本來打算就在這裡睡。關山林住的是特別病房,單間,房間裡也有床,但關山林不讓。關山林看烏雲的樣子是有些疲倦了,臉都有些腫,像是哮喘又要犯的樣子,想要她回家去安安心心睡一覺,免得在這裡受自己呼嚕的干擾。關山林說你幹嘛脫衣服?你回去睡,別在這裡睡。烏雲說,我在這裡守著你。關山林說,我要你守幹什麼?我這病不是生出來的,是大夫看出來的,大夫都說用不著陪宿,你守什麼?烏雲說,我不守,我是你老婆。關山林說,老婆也不是一天,是一輩子。烏雲說,那是。關山林說,你回去吧。烏雲拗他不過,就說,那我就回去,你睡時靠牆睡,這床不大,別睡著了滾下來,老年人跌著了容易患中風。關山林說,行了,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滾下來我還不會再爬上去嗎?你回吧。烏雲就收拾了東西,把痰盂拿到床前放了,不放心,又用兩張椅子並排靠在床邊,替關山林掖好被子,說,我明天一早就來。這才關了燈,掩了門,沿著長長的走廊朝醫院外走去。

  天已黑盡了。冬天的夜晚寒風刺骨,烏雲穿得不少,但仍覺得冷,老寒腿的毛病好像又犯了,膝蓋以下到腳跟鑽心地疼,她想今晚女兒從英國寄來的熱療器又要派上用場了,她還想明天得把關山林的保暖鞋帶來,病房裡雖說有暖氣,但老年人火氣小,保不住凍腳什麼的。這麼想著,烏雲從醫院大門出來,拐向左邊,沿著人行道往家的方向走。家離醫院不算太遠,但是像烏雲這樣腿腳不方便的,得走三四十分鐘。烏雲剛調來洪湖時,上下班都騎自行車,從家到醫院,也要不了十分鐘,後來腿病嚴重了,騎車不方便,在路上摔過幾次,人摔得半天爬不起來,還是過路的人送回家的,關山林就再不准她騎自行車了。醫院看烏院長上下班走著不方便,派醫院的救護車接送,烏雲坐過幾次,嫌礙眼,不肯再坐,堅持自己走,這樣一直走到離休為止,所以這條路,她是極熟的。烏雲沿著這條熟悉的路走,走過集貿市場,前面就是公路,過了公路,拐上通往西山的便道,再走幾分鐘,就能到家了,烏雲甚至已經看到了山上自己家裡透出的燈光。烏雲覺得已經走出了汗,背上濕漉漉的,但腿上仍感覺發寒。一陣凜冽的風吹來,烏雲打了個寒戰,猶豫了一下,移動發硬的腿邁上了公路。

  烏雲根本沒有看見那輛疾速駛來的東風卡車。

  據事後交通部門調查,肇事的個體戶司機頭一天跑沙市長途,第二天又連夜往回趕,困極了,當時已處於半睡眠狀態,完全沒有看見車燈籠罩下的那個老太太。東風卡車是那種八噸裝的柴油車,車上滿載著荊州地區盛產的水稻,卡車從公路的拐彎處劃弧而來,速度很快。烏雲有一刹那抬起了一隻手臂,似乎想遮擋晃眼的車燈。她被卡車前面的保險杠掛了一下,朝一邊旋轉著飛開。卡車沒有減速,至少在下一個拐彎處它沒有減速就過去了,糧食包還灑漏下幾粒金黃的稻粒。

  烏雲像一片風中的枯葉,輕輕地、輕輕地倒了下去。

  烏雲是在第二天淩晨六點多鐘才被人發現的。

  一輛進山拖木頭的車在公路上發現了躺在那裡的烏雲,但是這輛拖木頭的車沒停。不久後另一輛紅色的桑塔那牌小轎車也看見了烏雲,司機噢地叫了一聲,減了速,坐在車後打盹的幹部說,別停下來,我們還得趕到省城開會呢,不要耽誤了時間。紅色的桑塔那拐了個彎,小心翼翼地從烏雲的身邊開過去,車身帶起的寒風掀動了烏雲頭上的縷縷白髮。大約一小時後,縣裡體校的一位老師帶著他的兩名弟子練長跑,他們發現了烏雲。他們攔住了一輛進城賣菜的板車,把烏雲拖到了縣醫院。夜班護士很不耐煩,至少拖了十五分鐘才穿上衣服開了門,她立刻認出了車禍的遇害者是老院長,她一邊讓體校的老師把烏雲抱上檢查台,一邊跑去叫起了值班醫生。半小時後,外科主任、院長和院黨委書記都趕到了醫院,醫院立刻組織急救,幾乎所有科室都有人介入了這場大規模的急救活動。

  烏雲送到醫院時手腳已經冰涼了,呼吸相當微弱,心跳幾乎測不到了,血壓也降到極限,好在病人被送到醫院後的這段時間裡醫院的搶救是及時的,院長親自上了手術臺,直到中午他都沒有離開一步。院黨委書記下令,不惜一切手段,不考慮一切代價,一定要把老院長救過來!到下午五點鐘左右,烏雲的呼吸,心跳和血壓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控制,烏雲的生命得到了挽救。從某種角度說,這種病例的急救成功在縣醫院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可以被寫進院志。但是,說烏雲的生命得到了挽救,這是一個含糊的說法,至少在當今一些歐美國家的臨床和法律介定中,這個說法已被列為謬誤或與事實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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