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對烏雲診斷的結果是,腿部、肘部深度擦傷;膝關節嚴重挫傷;左腿脛骨多處斷裂,其中包括六八年摔斷過的那個地方,因為體校老師和他的兩個學生不懂急救常識,在搬運時沒有採取保護性措施,致使斷裂處嚴重錯位,給日後的複位和癒合帶來一些麻煩。但這些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由於病人頭部受到了嚴重撞擊,受傷後又沒有得到及時搶救(據事後調查,傷者從事發的頭天晚上八時到次日淩晨六時半,這其中十個半小時處於無人監護的休克狀態),大腦長期性極度缺氧,致使病人在搶救措施實施之前大腦組織已全部壞死,也就是說,病人除了呼吸、心跳和血壓可測之外,已經不再有別的生命表現狀態,用醫學術語來說,病人已成為一個植物人。

  診斷結果出來後,外科主任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院黨委書記申明態度。外科主任說,骨折的地方我負責複位,擦傷和挫傷的患部治療,要治不好,我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處分,但腦壞死我不能負責,也不是我想負責就能負得起責的。院黨委書記也是搞醫的出身,雖說搞黨務之前只是個麻醉師,但腦壞死的無可逆轉性他還是懂的,所以他並沒有為難外科主任。醫院仍不放心,擔心誤診並企望有一線希望,決定請大醫院的專家會診。因為患者有骨折現象,不便長途搬運,醫院找縣銀行和一家私營企業主借了一輛寶馬牌轎車和一輛藍鳥王轎車,從武漢請來了同濟醫院的兩位專家。專家的診斷很嚴謹也很簡單,除了診斷出患者帶有陳舊性腦震盪之外,診斷結果和縣醫院的診斷結果一致,患者為缺氧性腦組織深度壞死,已經失去腦治療意義了。

  專家臨走時還教給外科主任一種判斷腦壞死患者的簡易而準確的方法:用神經反射和腦電圖觀測雙結合的觀察方法,連續二十四小時觀察,所診斷出的結果,其正確性目前在臨床上為百分之百。院黨委書記不肯放棄最後一線希望,在送專家上車的時候他問,她還能活回來嗎?難道完全沒有希望了嗎?專家很耐心,一點兒也沒有怪罪黨委書記對常識性的缺乏,專家說,按照中國的臨床理論和法律解釋,患者並沒有死亡,她仍然活著,只是活在一種無意識無外在生命表現行為的狀態之中,至於說到希望,這點兒你可以有,而我只能相信科學事實,科學事實告訴我,這種希望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烏雲的事,院方一直對關山林進行消息封鎖。烏雲送進醫院的當天縣委和縣政府就接到了彙報,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專程趕到了醫院,詳細詢問了有關烏雲和關山林的情況。院長告訴兩位領導,關山林的眼病和血壓恢復得都較為理想,但老人畢竟上了年紀,不知是否能承受住這樣的打擊。縣委書記考慮了片刻後對院長說,再過幾天吧,過幾天再告訴他,這段時間你們除了要加強對烏雲同志的搶救和監護工作,還要盡可能地加強關老頭的抗震能力,這種事,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天大的案子總有見包公的一天。

  院方堅決貫徹執行縣委書記的指示,有關部門對關山林的解釋是,世界婦女大會北京會議之後,一批非政府組織的各國婦女代表前往湖北考察,省裡通知烏雲急赴省城,與這些代表座談交流有關婦女的地位和現狀問題,至於時間,那是由省裡決定的,縣裡不知道,所以,關山林始終被蒙在鼓裡,對烏雲出事的情況一點兒也不知道。於是,在差不多近十天的時間裡,關山林和烏雲就住在同一棟住院部裡,關山林住在樓下,烏雲躺在樓上,他們的病房如果不考慮一二樓這個限,屬￿相鄰的兩間,甚至有時候院長查房,從烏雲的病房出來,會有一種莫名的情緒驅使著他下樓,直接走進關山林的病房。院長想,什麼是命運呢?

  關山林是在出院當天知道烏雲的情況的。縣民政局局長和院黨委書記親自送關山林從醫院回家,到家之後,他們就按照事前決定的那樣,十分謹慎地把烏雲的事告訴了關山林。關山林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表情事後誰都回憶不起來了,就算能夠回憶起來,他們也不可能向別人描述清楚,至少他們不能讓其真實度還原。關山林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的目光停留在民政局長的臉上,但他不是在看他,好像民政局局長的臉是一個虛無的東西。好長一段時間關山林就用這種目光盯著民政局長。屋裡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聽見朱媽在院子裡喊會陽。朱媽喊,會陽?會陽你在哪兒?民政局長感覺到自己的臉像是一塊正在融化的冰,開始往下滴淌,他有些坐不住了,想逃出這個房間去。關山林這個時候從籐椅中站起來,他用一種低啞的嗓音說,給我備車,我要回醫院!

  關山林沒等車子停穩就打開門跳下車來,他的急切的動作讓人懷疑他是否有八十五歲。民政局長和書記跌跌撲撲地才能跟上關山林的步子,他們好容易才能跟上他。關山林推開監護室的門時兩個護理員正在為烏雲翻身和按摩,這是預防褥瘡和肌肉組織萎縮的措施。關山林顯得十分粗魯地將一個護士推到一邊,他的手很重,把那個護士的胳膊都弄疼了。現在他站在她面前了,站在他妻子面前了,站在他去省城與那些世婦會非政府組織的代表座談婦女地位問題的老伴面前了。

  她躺在那裡,臉色蒼白,毫無意識;她的身上插滿了腦電圖監視儀、心臟監測儀、靜脈注射管、鼻飼管和氧氣管,那些大大小小粗粗細細的管子就像一張結實的網緊緊纏住了她,使她動彈不得。她動彈不得,於是放棄了這種努力,心無旁騖地躺在那裡,十分安靜而又疲憊地躺在那裡。也許真的累極了,否則她不會把眼睛合得那麼緊,那麼無援。她抗爭過嗎?呼喚過嗎?期待地伸出過她的雙手嗎?如果有過,那麼在她抗爭的時候,呼喚的時候,期待的時候他在哪兒?他在幹什麼?她那雙好看的眼睛在閉上之前是不是向他的方向投來過一瞥?他感覺到了她那一瞥嗎?他站在那裡,站在她的病床前,他離她很近,但是誰都能夠看出他和她不在一個世界裡。他的臉色鐵青,嚇人極了,監護室裡,民政局長、院黨委書記、兩個護理員以及聞訊趕來的院長和外科主任都被他嚇人的臉色而心驚膽戰,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嚇人的臉——一張被絕望、傷心、恐怖、暴怒和不願接受所扭曲得變了形的臉。整個監護室裡沒有人敢出一口大氣,安靜得只聽見心臟監測儀發出的遲緩而單調的脈衝聲。至少經過了十分鐘的無生命狀態,關山林慢慢地從烏雲臉上收回視線,慢慢地抬起頭,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呆滯而發紅,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猶豫,好像不明白那麼多人屏心靜氣站在他的身後是為了什麼。

  他在人群中搜索,然後把目光停留在院長臉上。院長立刻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腳心一直湧上頭頂。他看見那個老人朝他走來。旁邊的人下意識地退開了好幾步,留出了一條通道,關山林就沿著這條通道一直走到院長面前,在離他幾尺遠的地方停住。院長被定在那裡,退步不得,他想他會吃了他的,他會一塊塊地把他撕扯開然後再把他吃下去,他不會有什麼猶豫,甚至他連水都不會喝一口,就那麼把他幹嚼下去。院長的絕望到了頂點,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他的心臟開始發出破裂的聲音。但是院長並沒有被吃掉,院長聽見關山林說話了。他的聲音很低,很輕,似乎不是從嗓子裡而是從更深的那個地方發出來的。他說,告訴我,植物人是不是就是說人永遠都活不過來了?院長聽見了這句話。院長張開嘴,說了一句什麼,但沒有聲音發出。不是害怕,他現在已經不害怕了,一個人的恐怖如果超越了極限那麼他也就無所謂恐怖了,他只是聲帶瞬時發硬罷了。院長清了清嗓子,把先前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院長說,是的。關山林看著院長的眼睛,他不是從院長的話而是從院長的眼睛裡得到了那個答案。關山林說,也就是說,她得永遠這麼躺下去,永遠不能夠站起來,永遠不能夠開口說話,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意識也沒有知覺,就這麼一輩子?院長再一次清嗓子,說,是的。關山林又說,那麼,這和死有什麼區別?院長說,從臨床上來說有,患者仍然有呼吸、脈搏和血壓,並且仍然保持著新陳代謝。院長被關山林看著自己的目光震動了一下,思維立刻坍塌了下去。院長遲疑了一下,接著說,不過,從患者的社會生理狀態上來說,沒有,和死亡沒有區別。關山林看著院長,他又說,沒有任何希望了嗎?所有的人都看出他的身子繃得很緊,他是在用一種信念支撐著自己,所有的人都從心底深處希望院長此刻不要開口,至少是此刻,他們甚至覺得這個時候即使院長成為一個啞巴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實際上院長確實有好長時間沒開口,但最終他還是開口了。院長說,我希望有這樣的奇跡,但我不能欺騙您,從目前國際醫學界的臨床資料來看,這種希望近似於零。人們看見關山林閉上了眼睛,人們也閉上了眼睛。這是一次死亡的宣判,在場的所有人都是死亡宣判的目睹者,如果他們無法逆轉這個宣判,就等於他們每個人都在死亡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人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關山林已經不在院長面前了,他已經回到了他妻子的病床前。他背對著他們,樣子極疲憊極蒼老,疲憊和蒼老得幾乎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現象。他朝他們吃力地揮了揮手,他說,請你們出去,我要一個人守著她。

  他就是那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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